第一章 楔子
马誊突然预感到大事不好。
凌乱的房屋内充斥着尘埃的气味,散落一地的电话线正静静躺在书堆里,旧书上方,年轻人焦急的汗水滴落了下来,他正徒手翻找着杂乱的橱柜,在那七零八落的杂物里找寻蛛丝马迹。
但令他焦头烂额的是,真的没有他想要的结果。
那个东西,真的消失了。不到数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
但这人力根本不可能办到。
他倒吸一口凉气。作为CFido惠多网新镇站线路负责人,马誊非常清楚,这件事一旦发生,意味着什么。
没有结果,就是结果。
看来此事的发展……果真被那个人猜中。
而背后的真相他绝对无法承受。
两天前,他刚就这件事,与惠多网宁镇站站长通过气,对方才安抚了他。这位站长被称作丁哥,由于名字里头有个石字,马誊便半开玩笑,喊他石头哥。石头可是一个十分厉害的角色,他能力极强,在自己一穷二白之际,靠研究BB机销售,赚得盆满钵满——这可是整个九十年代最流行的电子玩意。
马誊当时觉得,这种能够驾驭传呼机市场的人,应该有能耐解决这件棘手的事。
而若要了解这件事的原委,那就必须得先从当年的电子市场说起。
1996年的秋天不算炎热,但国产电子设备却交易得火热;且不论传呼机的市场流行度,往早了说,在距离马誊居住的新镇不远处有一座巨人大厦,那是一位因销售汉卡而起家的传奇人物史玉柱的发迹之地;往近了说,中科院计算机所那里出了个柳传志和倪光南,他们搞出的台式机设备相当实惠,且拥有自主研发的技术——不过听闻最近柳传志似乎有些不和谐的声音,他貌似想把联想公司的技术部门给砍掉,转而去做市场。
马誊对此曾唏嘘不已:相比较市场,技术才是未来。
话虽这么说,但对于他们这些市场上不起眼的小众之流而言,自己实际上连硬件组装都做不了。他们目前能做的,也只是在这些硬件设备里写上一点数据,留下一点冗余,然后找到一点中间商抛售出去。
讲白了,他们就是靠写软件而生存的码农。
当然,他们也并非毫无乐趣可言,在给一些甲方写程序的同时,他们也在自己那简陋的UNIX系统中搭建了一个交流圈。利用国外引来的程序进行开发,再通过当时电信公司提供的拨号网络,在每座城市中寻找和自己一样孤寂的程序员,然后像一张庞大的电路网般串联起来。
他们把这张网,命名为CFido中国,中文名字就叫惠多网。
这个惠多网,在当时几乎凝聚了所有契合的心灵。
虽然当时电信的线路传输效率奇慢无比,在几kb不到的带宽下,一个新闻组帖子(注:类似于论坛但和论坛不同)和邮件可能要隔几个小时才能打开,但比蛇爬还冷漠无情的网速却丝毫没有阻挡这群追求新鲜事物年轻人的热情,他们相继在不同城市里建立了分站点,并设置了带刀人(注:管理员,相当于站长或者BBS的斑竹)。
当时的站点几乎聚拢了九十年代真正的专业人士,而不像后来互联网上为流量而生存的“专家”。他们谈天说地,畅所欲言,是真的在通过早期星星之火般的互联网传播着未来的憧憬。
不过他们有时候也在想:互联网,亦或说未来科技,它真的能够改变中国大地上那些贫穷愚昧的劳苦民众的未来吗?中国人貌似只喜爱回味沧桑的历史,并不喜欢仰望世界的未来。
这其中就包括马誊。而他身为新镇区域线路搭建者,自然就成了新镇站站长;而在建设过程中,他意外偶遇到了几个与自己相谈甚欢、甚至可以说是惺惺相惜的知音——其中一位是深圳站的pony,也姓马,一样喜欢仰望未来,目前在深圳润讯通讯任职;另一位则是居住在一个大城市——蔗市宁镇的丁石头,他最近因为销售传呼机赚了不少钱,也搭建了一条线路,并成为了宁镇站站长。
这正是两天前跟马誊通电话讨论此次物体消失事件的那个石头哥。
而这次的物体消失事件,则是在这几天时间内,有一位陌生网友,接连通过CFido新镇站向马誊发送了三封邮件,对他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要求,并预测他家中情形来恐吓他——其中第一封信件无比准确的预测了他家人的状况,而第二封信件更是神奇,竟成功预测到他家中几个无人处摆放的物体会在短短几秒内凭空消失!
对,就是当他全神贯注盯着物体的状况下,短短数秒间,他只是眨了一眼。就这一眼,东西竟然就不翼而飞了。这是完全违背物理规律的事情。
此刻,马誊粗喘着气,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他强制告诫自己要镇定,手却在止不住地轻颤。他放下手中的旧书,轻轻地走到书桌面前。脚步虽轻,但感觉迈出的每一步都相当沉重。
桌上有一部方方正正的台式电话,深暗的红色格调仿佛年代久远的梳妆盒。他伸出手,拿起话筒,拨通电话。
空气凝结了片刻。
“小马?”
“嗯。”
“那个东西……找到了吗?”
“并没有。”
电话刚通,没有问好,而是立刻从话筒中传出了一个雄厚的嗓音,对方似乎也是迫不及待。
“并没有找到!你确定看清楚了吗?”
马誊迟疑了几秒,他望向已经翻找得杂乱无章的书橱,思虑再三,最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我确定。”
“它,真的消失了?”
“是的。”
“麻烦,麻烦了,看来他说对了……”对方语气变得焦急起来。
“这下真的是麻烦了。”马誊也叹了口气,他暗自思忖。
屋内此时突然变得异常的沉静,除了急促的呼吸声,只能听见从话筒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对方那儿再没讲话。他似乎也在手忙脚乱地翻找着什么。
“石头哥,”马誊忍不住了,率先开口,“你觉得真有……真有那种——”
“不可能!我并不相信这种说辞。”话筒里再次传来声音,这次,浑厚的嗓音中带着一股斩钉截铁。
“那你说,怎么会全被他说中。”
“小马,”石头哥语重心长地劝他,“你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的隐私……我是不信有鬼神之说的,你我都是高级知识分子,难道马列课都没上过吗?你忘了三十年前的那句口号,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要用辩证唯物主义武装自己的头脑!”
“我……”
马誊砸了咂嘴,他貌似想说什么,但又被对方打断了。
“我想到一种解释,在我看来这就是有人知道了你的隐私,你的个人信息,你需要去公安局做一下备案了。”
“可我在这认识的朋友并不多啊。”
“那也要排查。”
“可是,你觉得有没有那种可能,就是在科学——”
“没有。”
“呃……”
马誊瞬间被顶得哑口无言。他这时已经有点不想再去争辩了,泄下气来准备缴械认输。
“好吧,你说得对。”
“小马啊,你还是太年轻,”对方教导着,话筒里的声音突然嘈杂了一下,“……你真觉得会有那种事情吗?不会的。你仔细想想,那个人在信里说的话有没有破绽?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我想不到有什么破绽。”
“这样吧,”石头哥沉思片刻,“你把信区里最后一封信念给我听。”
马誊闻言不说话了,他叹了口气,走到电脑旁蹲了下来,伸手按动主机上那个红彤彤的按钮,随后停滞不动了三秒。片刻后,显示器画面上出现了黑白相间的“LEGEND”(注:2004年以前联想电脑的英文简写)闪烁字样,很快它进入了主界面。
马誊花费许久才打开CFido系统,他缓缓进入新闻组和邮件,一封刺眼的信件正静静地躺在显示屏中央。
他点开暗色的链接。
“马誊,新镇站的带刀,”他机械式地读了起来,可语气间不免有些颤抖,“这是我给你留下的第三封信,也是将要留给你的最后一封。前两封信,我已准确预言了您家里所发生的事情,包括“那个”东西的消失。我提出了我们的要求。如果您对我仍有疑惑的话,那么这第三封信将会彻底打消您的疑虑。”
“别怂,念。”
“我知道您是一位天文爱好者,您手里目前有一台中型的Schmidt普通消色差折射望远镜。这台望远镜观测效果可远至土星,但无法拍清深空。请您在今晚将望远镜对准南鱼座,拍摄主星北落师门,您会知道结果。”
“呵,拍摄星星?难道,他要把这颗星星弄没了?”话筒里传来石头哥嗤之以鼻的声音。
“应该没那么神……”马誊小声嘀咕。
“他就是装神弄鬼。”
“这……”
“我告诉你,就算他真给你弄没了,你也甭怕,”石头哥十分冷静地说道,“你知道什么叫虚拟成像投射吗?记得我在日本科技大学那里认识一个朋友,叫加藤什么来着……他九五年的时候就在做一种虚拟成像的研究,可以将虚拟的图像投射出来,塞进现实里,名字是什么增强现实(注:就是AR,不过实际上石头所说的是“全息裸眼3D成像”)。听说世界上已经有很多大公司做出了这项技术,他们有时候会在一些场合使用,比如军事、演讲会上……”
“你是说,他们有可能会使用虚假影像造出那种事?”
“是的。”
“但这成本很高吧?”
“已经有公司研发出了。”
“可,为什么对我用啊……”
“这个……”
话筒里的石头哥突然怔了一下。
“也许……不是针对你吧,也许…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冲着你爸来的,毕竟他在保密……”他突然变得有些支支吾吾。
“别提我爸。”马誊脱口而出,他貌似十分抗拒这个话题。
马誊并不想提及往事。他爸是一个军人,年轻时参加过1955年的越南战争,从军队退伍后,就进入了政府机关,吃上了纳税人的饭,结果居然一路过关斩将混到了正厅级的地位,还是国家保密单位,不过也因此培养出了一副暴戾的性格。他在马誊孩提时期便使用过于常人的军事方法培养他,美其名曰“血性培养”,典型的中国之自以为是之家长风格。结果非但没培养出血性,还将其性格变得内向、软弱,使得父子关系一度紧张不堪。
譬如,曾经有一次,年幼的他被父亲强制学习武术,并被极不情愿地送至当地武校。结果因为不熟悉规则,他与同学发生了口角,双方打架至住院。为此他赌气一连数十天没理他的父亲。
石头哥此刻也深知他与父亲的矛盾,于是他立马转移了话题,“行……不提了,要不这样吧,你就当观个星,放松一下,把望远镜搬出去瞅瞅呗……”
“并不想。”马誊一口回绝。
眼见马誊已经把自己封闭了起来,石头哥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把事情暂时先告一段落。
“行吧……那你就先不要看。”
“石头哥……你真的觉得……这是人为的吗?”马誊这时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平复混乱的心智。
“当然。”
“可那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你不用担心啦,那肯定是障眼法……”石头哥劝慰道,“你要相信科学,世界上并没有鬼怪。”
“我脑袋还是有点乱……”
“乱就不要想了,反正时间也快凌晨了,今天的事你就先别管,赶紧睡一觉养养精神……”石头哥此时也开始打退堂鼓了。
“好。”马誊有气无力地答道。
“那就先这样,睡吧。”
“嗯。”
随着电话被挂断,房间里立刻再次陷入一片寂静。马誊这时才突然回过神来,发觉这深秋的寒冷,貌似在这静谧的黑夜里更加肆虐,自己两只手已经在长时间紧握话筒的状态下被冻僵了。
身心俱疲。
他慢慢坐回到床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手指起初发疼,随着一阵酥麻,血液不流通的双手逐渐回暖,开始变得红润。他这时呆了一会儿,感觉思绪也跟着回来了一点,便开始尝试重新打起精神,思考今天所发生的一切。
今天所发生的事……确实颠覆了自己的世界观。
他又晃了晃脑袋,眼前的世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继而盯着眼前昏暗又空洞的卧室,他突然叹了口气。尽管今天石头哥尝试给出了科学上的解释,但他依旧感到不解: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并非是世界级重要人物,做的还是程序员这种无业游民般的工作,这种近乎……超自然的事件,为何要找到自己?对方究竟是什么目的?而且,如果对方真的是用什么“增强现实系统”来扰乱自己心智的话,那未免也太过于兴师动众了吧?
好像真的没什么理由来限制自己。
莫非……莫非真的是因为……自己的父亲?
马誊突然一个激灵。他猛然想起自己四年前在北京碰见的一桩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