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章 受命者
“那么,”冰屋里静了很久,李陵才开口道,“你认为他就是‘受命者’?”
卫律道:“不错。”
李陵道:“是什么使你认为是他?”
卫律不答,只从火堆中抽出一根一头燃着的柴棒,在地上揿熄了,然后用那烧焦的一端在地上画写起来。
李陵站起来走过去看,只见卫律在地上写道: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
有客南来,绍续成汤。
受命者谁?仲子武王。
起死回生,乃知玄黄。
言旋言归,复我家邦。
北冥其深,见事何广。
冥水汤汤,天命茫茫。
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李陵道:“这是什么?”
卫律道:“这是你们皇帝费尽心机要得到的天机,是古简中关于‘受命者’最直接的记载。我在那边时就已经完全识读出来了,我相信我的老师孔安国也读懂了,但我们都没说。其实,这首诗在现今流传的《诗经》里也有只言片语,但已经被拆散打乱,隐藏在不同的诗中,完全认不出原文了。比如,第一句‘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在今天世传的篇章中,成了描写银河星汉的语句,托物起兴而已。其实,‘维天有汉’,不是天上的河汉,而是指‘受命者’出现的时间……”
李陵道:“汉朝?”
卫律道:“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结果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弯路。‘有客南来,绍续成汤’。客,是指使者。接替成汤大业的,是来自南方的使者。玄鸟族起源北方,商亡后又归于北方。所以,这里说的南方来使,就是中朝使节。为此,我鼓动单于扣押了一批又一批汉使,查看他们中是否真的有‘受命者’。”
李陵道:“这些年你们频繁扣押汉使,就是为了这首诗?!”
卫律道:“怎么了?”
李陵叹道:“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卫律道:“其实我还是没完全猜对,直到你们皇帝突然心血来潮改年号为‘天汉’,我才明白,‘维天有汉’,是指现在天汉年间。过去扣押了那么多人,实在是白费工夫。”
李陵道:“就算如此,这批天汉来使,使团上百人,你怎么能肯定,你要找的‘受命者’就是他?”
卫律道:“其实最初我最怀疑的,是副使张胜,因为你们的这位苏钦使的表现没有一丝一毫符合‘受命者’的特征。他身为正使,却一句胡语都听不懂,对匈奴事务无知至极。我本就对这类尸位素餐的权臣子弟十分厌恶,加上他的父亲就是我过去的长官苏建,我对苏建绝无好感,所以对他便有了双重的憎恶。而张胜精通胡语胡俗,也颇有心计,最碰巧的是,他奉皇帝之命,暗中监视正使,诗中的‘监亦有光’一语,使我疑心张胜就是我所要找的人。说服他归降很容易,我基本没费什么劲,他就投了匈奴。我很满意,又有些疑惑。这期间,出了一个意外:那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正使,居然在我要拘捕他时拔刀自尽!我对他的观感一下就变了。我立刻请来最好的巫医——达乌给他疗伤。他伤势严重,达乌都认为他绝无治愈的可能。因为他那一刀,刺中的是心脏!即使是生命力最顽强的野牛野马,受了这样的重伤也绝无复原的可能。在我执意恳求之下,加上他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没有断绝,达乌才答应试一试。而施术之后,他居然真的苏醒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猛地想起,他在那边原来的官职是‘栘中厩监’,‘监亦有光’同样说得通。他名武,在家中是次子,不正符合‘仲子武王’?从达乌那里,我还得知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排出的淤血里,有亡灵草的成分!亡灵草不是毒药,但有蒙蔽神志、泯灭异能之效,乌尔根家族用这种药物惩罚行为不端的巫师,消减他们的法力!亡灵草是乌尔根家族的秘药,外界绝少有人知道。因此达乌怀疑他跟乌尔根家族有关联,建议我查查他的底细。为此,我不惜动用匈奴付出极大代价潜入长安的密谍,调查了他的过去和他的家人,而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卫律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道:“苏武——你的老朋友,有一半胡人血统。他的生母,是一名胡巫!”
李陵差点跳起来:“不可能!苏太夫人是长陵梁氏,我来前她刚去世,还是我代为送葬的!什么胡巫?你白日见鬼了!”
卫律道:“那不是他生母。你想想,他重睑直鼻,颀长白皙,跟梁氏有哪一点相像?他真正的母亲,是一位极有名的胡巫。这件事,苏建瞒得很成功。苏府只有几个老仆知道这件事,而且口风都很紧。要不是我碰巧在匈奴为王,恐怕也永远没法查出这件尘封多年的往事。而我之所以能查知此事,是因为当年为苏建生下孩子的那个女人,不是一般人,是这百年来乌尔根家族最具神通的达乌——乌尔根·灵珠。呵,真巧,现在救了他的,又是一名达乌。也许冥冥之中,注定了‘受命者’的生命会受到母族的庇佑。”
李陵拼命摇头道:“不!不可能!苏将军生平最反感胡人,怎么会……”
卫律道:“不错,苏建是厌恶匈奴人,那正是与他的这一段经历有关。当年他从军北伐,受伤被俘,沦为奴隶,给他疗伤的正是灵珠达乌。两人在疗伤过程中产生了感情,他伤愈之后,灵珠达乌就嫁给了这个战俘奴隶。此事在匈奴掀起了极大的波澜。乌尔根家族本是草原上一个神秘而高贵的家族,很注意维护血统的纯净,不轻易与外族通婚。达乌更是被视为主宰生死、沟通人神的异人,甚至可以对单于的废立产生影响,在匈奴具有极高的威望。许多达乌终身不婚,如有婚娶,必然慎之又慎。这次,灵珠达乌竟然下嫁一个异族俘虏,许多人都无法理解她的选择。这桩婚事维持的时间果然极短,仅仅两年之后,苏建就带着孩子偷偷逃回了中原,灵珠达乌因为他的背叛,忧愤成疾,郁郁而终。我询问过一位见过苏建的老牧人,他说,苏建和灵珠达乌的感情本来很好,但苏建心里一直深以自己曾经的奴隶地位为耻,而他的妻子在草原上却身份贵重,时常有贵族前来探访求医,这使苏建感到十分压抑。这大概就是他们夫妻裂痕的开始。灵珠达乌对丈夫的自卑一直好言安慰,所以没发生什么大的矛盾,但生下孩子后,他们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苏建按照中原汉家习惯,要孩子从父姓,而灵珠达乌要求孩子从母姓。因为匈奴习俗,贵族常从母姓。乌尔根家族更是重视种姓的保存,尤其是历代达乌,无论男女,子孙都必须姓乌尔根。所以,灵珠达乌别的事能顺从丈夫,唯独这事却不肯依从。在苏建看来,妻子在孩子姓氏上如此要求,就是因为自己地位低微,妻子轻视自己。而灵珠达乌认为丈夫这种说法是污蔑自己,她根本没有轻视丈夫的意思,只是坚持自己一贯的观念。争吵严重伤害了他们的感情,并且完全没有任何缓解的办法。因为孩子的姓氏,在他们看来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结果,在孩子一岁多时,苏建带着孩子偷偷逃跑了。他回到了中原,回到了长安。苏建在中原本有妻室,他身陷匈奴两年,家人日夜悬心,不知他是生是死。他回来时,却带回了一个有着一半胡人血统的孩子,你认为他们会怎么想?会怎样看待那个孩子?少卿,你和苏武交往多年,你不觉得他在那个家里很不得志吗?他的‘母亲’冷淡他,父亲厌恶他。他在那个家里仿佛是一个多余的人。而事实上,他并不比别人差。他所受到的冷遇,只因为他越长越像生母。他的相貌,时时提醒着他父亲,那一段人生中最落魄、最卑微的时光。苏建因为内心的自卑而痛恨儿子。他的心已经被扭曲了,他认定匈奴人都看不起他,把他看做一个靠了女人的庇护而活命的懦夫。这种无理性的疑心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减反增。苏建后来任长水校尉,苛虐胡卒,其实正是在用一种畸形的方式寻回自己的自尊。整个事件里,最倒霉的就是他这个儿子。苏建并不爱他的儿子,当初他把儿子带回中原,是为了赢得和灵珠达乌的那场战争。现在再没人能阻止孩子跟他的姓,他赢了。不知是出于内心深处残余的感情,还是对灵珠达乌强大的法力的忌惮,他在孩子的名字里,还是留下了一点孩子生母的痕迹:武——乌尔根的谐音。只是苏建没有想到,他无意中用的这个字,却暗合了真正的原意。乌尔根一词,本就是武庚……”
李陵惊得几乎跳了起来,道:“等等,你、你说什么?武庚?那个商朝王子武庚?”
卫律点头道:“乌尔根这个巫医家族,在匈奴出现的时间,正是在西周平定‘三监之乱’之时。三监之乱中,武庚被诛杀,但有一个王孙在箕子的保护下逃亡到了鬼方,不知所终。后来,周多次讨伐鬼方,就是为了那条漏网之鱼。只是一再劳师远征,却仍旧一无所获。武庚的后人隐藏得实在太成功了。北方本就是他们的母族所在地,商朝称犬戎为‘鬼方’,后世还以为是蔑称,其实,‘鬼’就是‘归’,那里是他们归家的地方。他们果然回归到自己的发源地,潜藏在那里,小心地保留好祖传的异能,耐心地等待着‘受命者’的降临。千年之后,时机来临了。灵珠达乌不是无缘无故对一个战俘奴隶动情的,是来自她内心深处玄鸟族累积了近千年的寻找同族、缔造‘受命者’的冲动,促使她爱上了这个异族男子——其实是同族人:有苏氏妲己的后代!”
“妲己?”听到这个词,李陵只觉得自己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开始怀疑,眼前这个正在对自己说话的人,是不是一个疯子?
卫律平静地道:“妲己是纣王最为宠爱的妾妃。不要去管那些九尾狐之类的野史逸闻,她的名声被败坏,是西周恶意诋毁所致。牧野之战前夕,妲己为纣王生下了一个孩子,因为预料到亡国惨祸即将来临,妲己辗转托人把孩子藏在了民间。为逃避周人追杀,那孩子不再用商王的子姓,而以母家的姓氏‘苏’传世。在商朝灭亡千年之后,冥冥之中同族血脉的召唤,使玄鸟族最重要的两支——有苏氏和武庚王子的血统,最终在一个孩子身上重新合并,这个孩子,就是商朝遗民传说中的‘受命者’!他的姓名,就是父母两族的合称!”
李陵道:“苏妲己……武庚……天!你到底在说什么?不!不!你一定搞错了。我和他交往了十几年,从未见过比他更厌恶巫术的人。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异能……”
卫律道:“十几年?你知道他的童年吗?苏建把儿子身上每一丝生母的影子,都视若仇雠,必欲除之而后快。他将从达乌那里偷走的亡灵草熬制成汤药逼儿子喝。‘受命者’的异能再强大,在他幼年的时候,终究是柔弱的。药物的长期克制,加上人为地打压,使他长大后成了一个对母族的一切闻而却步、对巫术之类深恶痛绝的怪人。甚至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在有些方面极度无知。一条屡遭投石的野狗,见人弯腰就会逃窜;一匹常被鞭笞的烈马,看到人提鞭就会发抖。生灵都有保护自己少受侵害的本能。如果那种卓越的异能只会使他受到伤害,他便会有意地遗忘它,甚至厌恶它。他不但遗忘了自己的异能,甚至连一个普通人的才干也不敢充分展现。自幼动辄得咎的经历,使他只有自甘平庸才能感到安全。我看过那些从长安传过来的密报,心里也多少有点后悔之前对他的那些刻薄嘲笑。我不过在苏建手下受了一年多的罪,尚且感到压抑,而他从幼时起,生活里就无处不在地笼罩了他父亲的阴影。他父亲是二千石高官,可他连一个保护他的亲友都找不到。他无处可逃,这种可怕的日子要忍受到他父亲过世为止。曾有一次苏建发怒几乎要提剑杀了他,起因不过是他出于好奇买了一个胡人用的鹿形配饰,要不是几个门客极力劝阻,他只怕连命都没了。真不知道这几十年的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他那次因为张胜的事拔刀自尽,作出了此生最激烈的举动。现在回想起来,那到底是单纯地为了义不受辱,还是为长期的压抑找到了一个最合于正义的宣泄理由?不过,那一刀恰巧使他在排除淤血的同时疏散了亡灵草的毒性,而濒死的状态激发了一些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东西。他苏醒时,迷迷糊糊用胡语喊了声‘母亲’。那是潜藏在他心里几十年的记忆!从醒过来后,他变得沉默了,他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深邃。我派去服侍他的胡人仆役,不管是哪个部族的,不管说的是什么语言,他都听得懂,能配合那人换药、进食、更衣。仆役告诉我,有时他好像知道他们下一步想要做什么,不等开口,他就会做好准备。他看人的眼神,就像能看穿你,看到骨髓深处去。疗伤期间,我去找过他谈了好几回,我直接把我所知道的关于玄鸟族、关于‘受命者’的一切都坦率地告诉他,我明确对他说,他就是‘受命者’!如果说我过去还不辨玄黄,在他死而复生的奇迹发生之后,就再无疑问了。但他从未承认。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拒绝一件对他明显有益的事?我和他推心置腹地谈过,我恳求过他,盘问过他,甚至拿剑架在他脖子上威胁过他,软的硬的都用过了,他始终不为所动,不是保持沉默,就是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指责我不该叛国。我忍无可忍。如果他永远不承认是‘受命者’,那他对我就毫无意义!我把他关进大窖,七天七夜不给他吃喝;我把他放逐到我的领地放羊,说除非他能让羝羊产乳,否则永远不会释放他;我在最冷的冬季,断绝他的食物,密令任何人不得接济他。我一步步逼迫他,我就不信,他能在生死的极限下依然无动于衷……”
李陵又惊又怒,道:“你怎么能这么做?他得罪你什么了?况且你若认定他是‘受命者’,就该恭敬事之。你这样对待他,如果他真是‘受命者’,就不怕激怒他?”
卫律道:“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他的祖上,有人能呼风唤雨,偷梁换柱,倒曳九牛,绞铁伸钩。他是‘受命者’,他的力量,必然是那个神族最强大的。我期盼他动用他的祖先所赋予他的异能,置我于死地。我愿意用我的生命证明‘受命者’的存在!只要他出手,只要他‘受命者’的身份暴露于天下人面前,那么,不管他是否愿意,他都将成为这个世界的神,从而动摇现世的秩序。那样,我的目的就达到了!这条命对我来说早已没什么意义。我苟活至今,唯一的信念,就是找出‘受命者’,颠覆这个不可救药的时代。诚能见此,我虽死无憾!”
火堆再次渐渐暗淡下去了,李陵向卫律看去。
残余的亮光里,卫律的脸色寒冷如水。
李陵道:“你疯了!”
卫律道:“也许吧。我就是要把他置于必死的绝境中,逼迫他现出真实的一面!但是,令我失望的是,他没有化牝为牡,没有让天雨粟粒地涌醴泉,没有留下任何能证明他是‘受命者’的证据。他只是饥吞毡、渴饮雪,挤在羊群中间取暖,从地底掘取野鼠窖藏的种子充饥。我失败了。我明知他绝非凡人,却抓不住他的任何把柄。他刃没三寸、伤及心脏而不死,可以解释为天赋异禀,体质过于常人;他在大窖时,本来秋高气爽,却突然天降暴雪,使他得以靠雪水和毡毛维持生存,可以说是他意志坚强,天不绝他;这里的隆冬时节,百兽蛰伏,冰天雪地,最有经验的猎人也很难找到猎物,他却知道地下哪里有食物储藏,一挖一个准儿,可以说他运气太好,眼光太准!我对他几乎已经到了痛恨的程度。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宁可忍受这样极度的折辱磨难,也不承认自己其实是一个应该高高在上受万人敬拜的神祇后代!他能起死回生,他能控制气候,他能看见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如果需要,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他有着最正宗、最淳厚的玄鸟族血统,他是天下玄鸟族之王……”
李陵道:“你怎么就断定他会有这样大的能为?即使像你所说,他有那样异乎常人的异能,也无非一个出色的巫师而已。玄鸟族早已随着商朝的灭亡而星散了,就算他真是商王之后,又能做什么呢?”
卫律道:“那是你不了解玄鸟族的潜在势力。玄鸟族亡国但并未灭族。当年周朝还不敢赤裸裸地直接屠杀这样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庞大族群。他们只是被周朝剥夺产业、限制居住。不能持有恒业,便只能做买卖,‘商人’一词也因此而产生。商人地位低下,也是有原因的——最早干这一行的,就是一批亡国遗民。到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玄鸟族人有的被凡人同化了,但也有些人不知不觉中利用残存的异能,重操旧业。后世举凡巫卜星相、阴阳五行者流,做得出色的,大多是血管中流着玄鸟族的血液的。本朝的许负、司马季主、夏侯胜、傅仲孺等人,断吉凶、占祸福,言不虚发,朝野闻名。这样的人,细查起来,十有八九与玄鸟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在匈奴,像乌尔根这类能对匈奴政局产生影响的巫医家族,因为较少与外族通婚,保留了更多的玄鸟族异能。而他是玄鸟族的天然领袖,他的臣民地跨南北、无远弗届,能利用他们特殊的能力,影响到朝野每个角落!想想吧,这天下千千万万玄鸟族后代一旦动员起来,那是何等惊人的力量!他的权力甚至超过汉朝皇帝和匈奴单于!只要愿意,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建立一个和当年的商一样强大的帝国!这也是皇帝为什么对‘受命者’如此忌惮的原因。他也迫切地想知道‘受命者’的根底,但董仲舒追查到夫余就查不下去了,再往北就超出了皇帝的控制范围。当我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他注意到了我的利用价值。一个胡人,却对中原文化有着深刻的理解能力,行事大胆,不拘成规,他隐约感觉到我可能对他查找‘受命者’有用。回想起来,也许我对李夫人的痴狂苦恋,他也有所觉察。中都官狱中那场刑讯,如果单纯只是为了惩罚我私窥古简,哪怕零刀碎剐,自有酷吏代劳,何必亲沾一身血腥?我分明看到,当我的血肉随着他的鞭梢飞起时,他的眼里有一种泄愤般的快意。这愤怒并非来源于他爱阿妍,而是觊觎他的禁脔,便意味着把他这拥有无上权威的至尊,拉低到和一个卑贱的胡奴同等的位置,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他要利用我,便不能杀我,但又不甘心,所以才要亲眼看到我械手足、曝肌肤、受棒捶,亲手将我摧折到像一条伤痕累累的野狗,才能稍泄心头之愤。后来我叛逃出国,他一方面暴跳如雷,一方面却冷静地将计就计,借我之手深入北方,以图查出真相。他派遣奸细,在我身边安插耳目,我的每一步进展,都有人向他通风报信。虞常是在我身边潜伏时间最长的,当他暴露之后,为了求生临死反扑,企图发动政变杀我,可惜棋慢一着,被我挫败。我杀了虞常,以为身边从此干净了,没想到张胜居然就是接替他的人!张胜用飞鸽传书,把我找到了‘受命者’的消息传回长安。我想,这大概是皇帝最懊恼的一刻——‘受命者’居然就是他自己派出去的使节!他亲手把近在眼前的生平大敌送至远到天边,这令他追悔莫及。为了亡羊补牢,他派你前来诈降,在你出征之时,他便将你全家拘于保宫。很明显,他是防你得知真相临时反悔,以你全家为人质,迫你拼死追回‘受命者’。你不幸成了那枚被选中注定要牺牲的棋子。皇帝不会容忍知道此事真相的任何人存活在这世上。你大功告成之日,便是兔死狗烹之时。你只能选择,是你家人去死,还是你和家人一起死!如果你因此恨我,我也无可奈何,如果你愿意助我,那么,帮我去劝说你这位旧友吧。”
李陵沉默了很久,道:“我不恨你,但我也不想见他。”
卫律道:“为什么?”
李陵道:“我怕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你一个人的臆想。”
卫律道:“你怀疑我是在骗你?”
李陵看着渐渐暗下去的火堆,道:“不,我不认为你是在骗我。我没那么大的价值,值得你丁零王费这么大的劲,从地下编到天上。况且此事之匪夷所思,世所罕有。如果你存心要骗我,完全可以编一个比这可信百倍的故事。但这样惊人的一件事,证据只是一堆没几个人读得懂的古简,几段真假难辨的传说,如果一切只是你出于偏执牵强附会,如果世上根本没有你所说的什么玄鸟族,那么我的所作所为,将无法原谅。他引刀自尽、饮雪吞旃,节操如此,在他面前,什么情非得已,什么为势所迫,都说不出口。我有何面目见故人?”
卫律笑了笑,往火堆上添了几根木柴,道:“烈士贞妇,真是世上最可怕的人。这样的人的存在,使所有死以外的选择,都显得渺小卑微。其实人世间有太多不是一死就可以解脱的困局,大业未成而身死名灭,才是最可憾恨的事。罢了,你对我所说的一切有怀疑的话,我也不勉强你,或者你可以帮我做另一件事。”
李陵道:“什么事?”
卫律道:“寻找玄鸟。”
李陵道:“按照你的说法,玄鸟降世都几千年了,还会存在于这世上?”
卫律道:“玄鸟不是一般的生命,它是一个天上的民族制造出来的,必然具有惊人的力量!不管中原的史籍还是匈奴的传说,从来没有说那神鸟飞回到了天上。所以我相信,它必然还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玄鸟是所有事件的关键,只要找到那来自天庭的神鸟,我们就可以解开关于商王族的许多不解之谜。即使得不到‘受命者’的帮助,我想,只要我能找到玄鸟,利用它的力量,向它在天上的故国发出召唤,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能挡得住那个强大、智慧的神祇族?而那些以真命天子自居、对臣民作威作福的帝王,一旦面临真正的天上来客,会是怎样的心胆俱裂、面如死灰?呵呵,我简直是无比迫切地想要看到那一天。怎么样,少卿有兴趣吗?”
李陵道:“可这天下之大,你要我去哪里找?”
卫律叹道:“这我也不能肯定,所以才要你帮忙。玄鸟极有可能就降落在丁零部。但胡人逐水草而居,丁零部几千年前是否仍在此处,只怕难说得很。从《山海经》中的文字来看,那时的丁零似乎是在北海一带。但北海的范围太大了,到底是东南西北哪一边呢?现在北海周边最大的两个部族是坚昆和丁零,我要了丁零,又帮你要了坚昆。这两地均土地薄瘠,气候严寒,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匈奴贵族都不愿来。我就任丁零王数年,搜索过的属地,三分之一都不到。这里许多地方人烟稀少,地形复杂,或山川陡峭,壁立千仞,或密林千里,莽莽苍苍,几百年都没人去过。你测绘地形很有一手,根据从你那里搜出的那张地图,我就看出来了。听说你当年曾率区区八百骑,深入匈奴两千余里,图绘了详细的居延地形而归。现在,我希望你能把你的才能,用在帮助我寻找玄鸟上。”
李陵道:“那玄鸟的大小、形状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卫律点头道:“问题就在这里。如果《诗经》是正确的,那么它的形状类似一只燕子,这么点大小,又是黑色,找起来几乎是大海捞针。而如果这里一些部族的传说是正确的,则有可能像鹰鹞一类。所以,我现在只能采用不放过一寸土地、一个洞穴、一处岩窟的笨办法,一点点地搜查。这就是我搜索进度缓慢的原因。希望你能想到什么更好的办法。我在丁零有些典籍文献,有空你就过来看看,我们可以一起探讨参详。”
李陵看着那堆慢慢死灰复燃的火堆,道:“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想问件事。”
卫律道:“说吧。”
李陵道:“古简上有没有说汉朝的结局是什么?”
卫律点头道:“有那么几句话:‘时维六七,汉之厄也。孰代汉者?当涂高也。’但这十六个字,我们几个私下里争议很大。像这‘六七’二字,孔安国说是六十七年或六百七十年,但汉朝立国早就超过六十七年了。六百七十年,老实说,我不相信这个政权能维持得如此长久!董仲舒猜可能是某位皇帝的在位时间,到那时可能会发生导致汉朝亡国的事变。可有几个皇帝能长寿到用六十七年的年号?我猜,六七就是六和七,不是年份,是帝系之数,说的就是当今皇帝!他既可以算汉朝第六位皇帝,又可以算第七位。高祖、惠帝之后,吕后专权,前后立少帝恭、少帝弘,然后是文帝、景帝、今上。两位少帝有名无实,故汉朝帝系至今,以名义皇帝计数,是七,以实际统治者计数,是六。但‘当涂高’一词,确实语焉不详,当时我以急智解之,其实心里也没底。一个‘魏’字,范围太广了。也许,等到汉朝灭亡的那一天,我们自然会明白。诗中说‘代汉者’而不是‘亡汉者’,想来那人应该是用禅让或类似的方式承继汉祚。不过,看起来此人不是‘受命者’,也许玄鸟族这一次的统治将不同于过去,会扶植一个傀儡来取代汉朝。”
李陵出神地看着火堆,许久,才道:“也许我们两个都是疯子。汉家天下固若金汤,我们却在北方的一间冰雪小屋里谈论它将如何灭亡。”
卫律道:“固若金汤只是假象。对玄鸟族来说,推翻一个旧王朝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不需要艰难的斩木揭竿、攻城略地、死伤枕藉……因为维持整个国家运转的,终究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如果举国之人都从内心里确信,那真正受了天命的不是坐在龙位上的那个人。世上存在一支真正来自天外的族裔,那么,顷刻间皇帝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朝臣、将帅、士卒、隶役……他一个人也指使不了。人心的归附,就意味着统治权的转移!”
李陵依然看着火堆,一语不发。过了一会儿,道:“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所设想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你真的……成功了,复辟了那个千年之前的王朝,对这个世界来说,到底是福是祸?”
“我想过,”卫律极其干脆地道,“最坏不过是大家都沦为异族的奴隶!”
李陵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直率,倒有些意外,道:“那你还……”
卫律道:“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奴隶吗?”
李陵忽然觉得内心深处像有什么东西在崩塌碎裂。
那个人身上好像有一种奇特而邪恶的力量,能轻易地摧毁许多习以为常的概念和想法。李陵喃喃地道:“你、你是一个危险的人……”
卫律笑笑道:“嗬,听起来真耳熟,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说过我。你说我危险,只因为我讲了真话。说出内心的真实感受,便会被视为危险的异类,你不觉得这样的世道才更危险吗?”
李陵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卫律道:“我是胡人,曾经作为你们的异族在中原生活过,所以在我心里,从来不认为异族天生便是危险的仇敌。是善是恶,要看所作所为。契曾助大禹治水,成汤曾教猎手网开三面,泽及禽兽,以此观之,他们应该对我们是怀有善意的。”
李陵道:“商纣王炮烙忠良,刳剔孕妇,断涉者胫,剖圣贤心,那也是善意?”
卫律道:“那些残暴的冲动,到底是来源于他异族的血统,还是多年人神通婚所引入的我们凡人的恶劣本性?何况他究竟有没有史书中说的那么残暴,尚在未知。焉知那不是周人往他身上泼的污水?”
李陵道:“你认定人性本恶,又凭什么相信神性本善?”
卫律满不在乎地道:“是的,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是拯天下于水火,也许是引狼入室。谁知道呢?我想赌一把!”
李陵道:“赌一把?你、你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陷天下于不可知的巨大危险之中?”
“天下?”卫律打了个哈欠,道,“李少卿,你真高尚得令我吃惊。你现在家毁族倾,身败名裂;满朝文武,落井下石;陇西士子,皆以曾为李氏宾客为耻。一个人的处境到了这个地步,还会挂念什么天下安危祸福?扔开那些扭曲天性的圣贤教导,问问你自己的内心吧——扪心自问,你就真的不曾有过一丝一毫来一场泼天大祸、‘予及汝偕亡’的渴望吗?”
李陵垂下眼帘,沉默了。
卫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回答我的问题:你真的没动过那样的念头?!”
李陵道:“真实的未必是正当的。人若不能克制内心的危险欲望,与禽兽何异?”
“禽兽?”卫律哈哈一笑,“人做的事,比禽兽卑劣的,多了去了。”
李陵道:“那便可以没有底线、不问是非了吗?”
“狗屁是非!”卫律嗤笑一声,将一卷毡毯铺开在地上,伸了个懒腰,往下一躺,悠悠地道,“你倒是告诉我,什么是是,什么是非?他掠尽天下美色,昼夜宣淫,不是罪恶;我爱上他成千上万的女人中的一个,就罪该万死!他倾举国之力,夺数十匹良马,国内饥馑遍地,百姓转死沟渠,是扬国威于异域;我只想凭自己的努力和才华,赢得应有的名位,却换来一次又一次凌辱和践踏!他车骑连绵,舳舻千里,巡幸天下,扰攘地方,是盛世封禅、旷代盛典;我家人使用自己的舟车舆马,奔波谋生,都要被苛政盘剥,家破人亡……你们的史书吹捧高祖废秦苛法、‘约法三章’,受民拥戴而得天下。可得天下之后呢?汉律死罪名目比秦都多!大辟四百九十条,一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决事比一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事。百姓钳口,动辄得咎,酷吏当道,刀笔杀人。秦朝偶语者弃市,现在腹诽都能杀头……我被谎言欺骗了大半辈子,才知道那些看上去堂皇正义的道德宣教,只是为天真的臣民准备的。那峰巅之上的人,才恰恰最没有道德!”
李陵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卫律将双手枕在脑后,看着雪屋上方,缓缓地道:“其实,你我都是心智健全的人,何必要按照别人制定的准则来裁定是非正误?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内心也能作出正确的判断?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活法:一种是为别人活;一种是为自己活。我曾经和你一样,努力追求所谓的正道,到头来却失去了一切。所以,现在我不会再遵循任何王权道统,我只尊重自己的内心。李陵,我现在告诉你我真实的内心:我从来不担心茫茫宇宙中或许存在一个远超过我们的文明。相反,我们这样一个充满了黑暗和罪恶的世界,若没有一个高于一切的审判者,才是最令人绝望的事!”
卫律说完,便看着冰屋上方,不再开口。
这一刻,天地无声,万籁俱寂,李陵却觉得内心深处惊涛骇浪,地裂山崩,轰轰作响,许久不绝。他坐在渐渐熄灭的火堆旁,看着另一边的卫律。
卫律依然静静地看着屋顶透气孔外的天空,表情出奇平静。不知是否是夜空中依稀的星月之光映照,他的眼里微有些亮光在闪烁。
丁零,卫律王宫。
远远望去,尽管白雪皑皑,覆盖了重檐翘角,但依然看得出来,那宫殿富丽恢弘,形制居然酷似甘泉宫。
而进入室内,李陵才更吃惊地发现,这“宫殿”其实是一间硕大无比的书房!
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卷卷竹简木牍。一张舒适的卧榻靠墙而放,榻上铺着一张颜色斑斓的虎皮,流露出一丝粗犷狂野的气息,榻前是一张宽大的漆绘几案,是中原的样式。案上随意扔着几卷简牍,一套刀笔放在最顺手的地方。几案旁,镏金的十二连枝灯擦得锃亮。角落里一尊博山炉里缓缓散发出西域苏合香的清香,那香味混合着室内竹简的清香,使人觉得清爽振奋。环顾室内,摆设整洁,布局典雅,又不失舒适悠闲,正是文人最喜欢的那种做学问的所在。
尤其令人称奇的是,这宫殿外面看起来高大,里面却不感觉空旷寒冷。走在殿内的青砖地上,脚底居然可感受到一阵阵升腾的热力,感觉无比惬意。
从严酷得有如地狱般的冰天雪地,突然进入这温暖如春的所在,几乎让人疑心是在梦中。
李陵四下打量着,惊叹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卫律漫不经心地道:“我造这宫殿时,命人把殿基抬高了,在下面造了火道,每到冬天,便在火道中生火。做学问本就不是省心的活儿,如果再不让自己的身体舒服点,岂不是太对不住自己了?”
李陵叹道:“那要耗费多少人力,你想过吗?”
卫律伸手一指四周的简牍,道:“得到这些简牍要耗费多少人力,你想过吗?这些简牍,一部分是我凭着记忆抄录下来的天禄、石渠二阁中那些珍本典籍,还有一部分是我遣人从中原秘密搜集而来,运价都远超过这宫室的造价了。有些甚至在中原都是难得的孤本,像那排书架上放的,是从河间献王府中偷来的,那次盗书还使我失去了一个武艺高强的内应。如果室内有明火,一旦火起,损失如何计算?”
李陵一怔,又道:“只为存放简牍,又何必非要造成甘泉宫的样式?你表面上憎恨今上,其实心里也想成为那样的人,得到那样的一切吧?”
卫律道:“不,我从来不想当皇帝。我起造宫室,只是想证明自己是自由的,我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现在你也一样了。在你的属地,你也可以打造你的王国。穿什么服饰,乘什么舆马,修什么殿阁,完全是你的自由,不用管别人的目光,不用担心谁告发你僭越逾制。少卿,你我都是孤臣孽子,没有人会爱惜你,所以我们只能自己爱惜自己,要学会给自己找快乐也要学会享受!”
李陵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书架旁,开始慢慢翻看挑选那些简牍。
卫律的藏书果然包罗万象,无所不有。李陵在卫律的书房看了足足一天,走时还借走了整整一车简牍。
◇◇◇◇
北海。
一片平静的海湾,深蓝色的海水仿佛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天地之间。
李陵和卫律走在海边的沙地上。
“怎么,找我来什么事?”卫律道,“玄鸟的事有眉目了?”
李陵站住,道:“有一点,不过,只怕不是你喜欢的。”
卫律眉头一挑,道:“哦?什么进展?”
李陵取出一卷极大的帛画,展开铺在地上,四角压上了石子,道:“你自己看吧。”
卫律道:“你发现什么了?”一边说着,一边凝神细看。
只见那是一幅匈奴各部族邑落的分布地图,画得极其详明,一目了然。只是那地图上,又画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鸟类,极是古怪。卫律指着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陵道:“这三年里,我走访了六十多个有神鸟传说的部族,想弄清楚神鸟到底是什么样的。结果发现,真是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是天鹅,有的说是鹫鹰,有的说是神鹊,有的说是火燕,还有的说是乌鸦……后来,我把所有的部族传说中的神鸟都画在地图上各部族相应的位置,才发现其中的奥秘。”
卫律恍然道:“你是说,那玄鸟能变幻形体?”
李陵摇头。
卫律猛地又冒出一个念头。
“难道……”卫律皱眉道,“当初来到世间的神鸟,其实不止一只?”
李陵还是摇头。
“神鸟只有一只。”李陵捡起一根树枝,指着那地图道,“但因为神鸟来自遥远的高空,所以从不同的地域看,大小是不同的。大体来说,远离北海的部族,把神鸟的模样都说得很小,说是雀、燕、鹑之类;接近北海的,就说得较大,是鹰、鹫、凫、雁等。尽管部民历年游牧移徙,有一定变动,但大致的方位不会相去太远。毕竟他们各有分地。去除掉那些因为战乱、天灾有过远途迁徙历史的部族,就会发现,这幅玄鸟分布图,玄鸟的体形完全是以北海为中心,向外一层层有规律地变小。”
“天!”卫律以手加额,道,“原来如此。我没找错人,少卿真非常人也。远小近大,我竟然没想到这层!”
李陵道:“我也是画在图上才看出来的。坚昆、丁零一带所说的玄鸟,我没标注上去,因为我无法画出来。我想你也知道,这一带都说玄鸟是只大鹰,而且有着‘铺天盖地的翅膀’。”
卫律道:“对,确实如此……”说到这里,卫律忽然想到了什么,住口不语,脸上露出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复杂神情。
李陵扔下树枝,对着卫律点了点头,道:“你想到了?如果玄鸟真有这么大,你早该发现了。而你至今没有找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你永远不可能找到了。既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里,那么玄鸟的归宿,当以这里的传说最为可靠。丁零、坚昆两地的传说都是一样的:神鹰飞得累了,打了个盹,结果神鹰羽毛里的火掉在了地上,点燃了森林。大火日夜燃烧,将森林里的石头都烧红了。神鹰想用翅膀扑灭火焰,但最终还是扑救不及,最后神鹰在熊熊烈火中死于大海。丁零王,也许你以前所有的猜测都是对的,世上确实存在过这神物,但现在,它已经死在这片大海深处。”
卫律道:“不!就算在海里,我也要找到它!它未必一定在最深处,如果当时它是坠落在沿海,我可以动用我整个丁零部的力量,将它打捞上来!”
李陵叹了口气,道:“我只怕,它恰恰是在北海最深处。”
卫律道:“为什么?”
李陵蹲下来,将地上的沙土堆成一座狭长的山川形状,道:“我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把这北海沿岸的地形全都勘察过了。发现这片海很奇怪,”说着以掌为刀,从中间把那沙山缓缓划开,那沙山便纵向一分为二,“这海形状狭长,两岸耸立着巨大陡峭的高山。再看海底,一般的河湖海洋,总是从边缘向中心逐渐沉降的,而这北海,却是从海边开始就陡然急速下沉!如果把这海底的形状和它两侧的高山放在一起看,就好像一条巨大无比的山脉从中间裂开,一直裂到地底深处,或者说,像是一座大山没有合拢。这样的古怪地形,总让我觉得在哪里听说过。我想起你提过《山海经》,然后就想到一个地名——不周山!”
卫律心头一震,道:“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李陵点头道:“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此书荒唐不羁,毫无价值。直到我亲眼看到这古怪的地形,竟与此书中的记录如此吻合,才相信了你说的话。尽管因为种种原因,书中内容颇多错乱颠倒,但其中许多记录,确实是事有所本的。难怪自古及今那么多学者找遍天下名山,都考证不出这座神秘的大山到底在哪里。因为它根本不是单纯的一座山,而是要山海合一来看!这北海一望无际,我动用了那边带过来的最好的水准尺钜司南,量山测海,计算比例,图绘其形,才发现这‘有山而不合’之形。让我想不通的是,上古堪舆测绘之术不可能比今日更高明,他们为什么能用如此精准的语句描绘出这特殊的地貌呢?”
卫律喃喃地道:“玄鸟!”
李陵道:“你是说……”
卫律道:“这地形是从空中俯瞰看出来的!绘这《山海经》原图的人,一定登上过那玄鸟。”
李陵摇头叹道:“你真是一个什么都敢想的人,我没你那么大胆子,也没你那么好的古文功底,所以,我只拿了淮南王那部《淮南鸿烈》来看。我看你那些书里,《淮南鸿烈》的简册是最新的,像是没动过。你大概嫌淮南王好神仙道术,以为价值不大,连翻都懒得翻。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其实,淮南王虽是为了求仙得道编撰此书,但他手下有很多宾客是有真才实学的,他们编这部书时,也把许多上古天文地理文献做了整理。我就是在那里面看到了关于不周山的一条重要记录,‘有娀在不周北’!”
卫律惊叫起来:“什么?”
李陵道:“有娀果然如你所料,是在北海一带,不过,几千年前它的方位是在北海北部。换句话说,玄鸟极有可能是坠落于北海的北部海域。非常不幸,卫律,那恰好是整个北海最深的地方!我拿我所能找到的最长的绳子系了碇石放下去,都无法探到它的底。”
卫律道:“你用了多长的绳子?”
李陵道:“一船。”
卫律呆住了。
李陵道:“当地人说,这海底有无底洞,那里连鱼都无法生存。我拿笼子装了一尾鱼和碇石一起拴着放下去,提上来的时候,那鱼已肚腹破裂而死,像是被什么强力挤压所致。我明白了,是水太深了,那亿万钧重量的水,足以把任何生命压垮挤扁。”
卫律道:“不,一定有办法的,我一定会找出办法!”
李陵道:“卫律,死心吧。那真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就算你真的得到了那玄鸟,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你不觉得这海有些古怪吗?说是海,可水明明是淡的,说是湖泽,那螯虾玄豹之类,又有其他哪个湖泊可见?一次测海时,我无意间捕捞到一条水蛭,正嫌恶心,我手下一名荆楚步卒惊讶地说,这水蛭跟他家乡云梦泽的一样。我不相信。云梦泽距北海,相去何止万里!气候殊异,又绝无水道相通,这水蛭怎么可能移徙至此?但他一口咬定,绝不会弄错。因为他曾在云梦泽中被这东西叮过。说实在的,当时我甚至感到心里有些发寒,这海里的许多东西,都像是生错了地方。玄鸟在海底这么多年,在那无人能到的深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玄鸟到底对这片大海产生过什么作用?有谁知道!”
卫律却咬着牙一笑,道:“玄鸟确实拥有非人间的力量,这正说明我没有找错!李少卿,怎么事情有进展了,你却临阵退缩了?难道你害怕了?难道你对这样一个残酷虚伪的世界还有什么留恋吗?”
李陵道:“我不是留恋于现世,而是恐惧于未来。庄子说的北冥鲲鹏,显然就是来源于玄鸟。庄子好为大言,几千里长的‘鹏之背’也许是夸张了,但一定是有真实的影子的。你要找的,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庞然大物,而我们对它几乎还一无所知。如果你真的误打误撞释放出那种力量,我实在不敢想象,那‘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是怎样一种景象!我不怕死,但我怕无法挽救的毁灭,你明白吗?卫律,我诚心劝你一句,罢手吧。你想想看,同类生命,一旦掌握统治的权力,尚且生杀予夺,擅作威福。如果获得这权力的是没有任何力量能制约的异类,该是怎样血腥残酷的景象?况且扪心自问,你寻找玄鸟族,到底是要为天下的不幸伸张正义,还是为你一人之恩怨把天下人都捆绑在你一人的复仇之剑上?你不能拿一种错误去取代另一种错误。再恶劣的人类的统治,总是有纠正的机会的,而——”
“纠正?”卫律冷哼一声,一挥手道,“我怕我等不到这一天了。这是一个扼绝了一切希望和出路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除了处在九五之尊的那个,没有人能感到安全和幸福。不错,也许我没有资格代表天下所有的不幸向他问罪,也许我个人的坎坷未必件件都是他直接造成的,然而他是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他享受着亿万苍生的供奉和至高无上的尊荣,就该为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所有伤害负责!你说我自私也罢,说我丧心病狂也罢,对我来说,我活着的这个生命,便是整个世界。我闭上眼睛之后,这个世界对我而言就不存在了。所以,既然它已经糟到不能再糟,我也不在乎将它孤注一掷!”
李陵目瞪口呆地看着卫律。
眼前这个人,有着绝对冷静的头脑和手起刀落的决绝。然而他那低沉冷酷的声音里,却有着一种不正常的亢奋,那双黑色的眼眸深处,仿佛隐隐燃烧着可怕的火焰。
李陵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你真的是疯了。”李陵道,“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帮你做任何事。知道吗?其实你和你所痛恨的那个人是一样的!”
◇◇◇◇
群山环抱中的一片草场,一群羝羊安静地啃食着青草。空旷的山谷中一片寂静。
李陵和苏武相对而坐,二人之间是丰盛的酒宴。
李陵身上一袭华贵的淡紫色王袍,腰束七宝革带,足蹬一双崭新的高靿牛皮靴,颇有几分王者气度。而坐在他眼前的这位昔日旧友,身着一件简陋的旃裘,破敝得似已不知穿了多少年,腰间插着一根牧羊鞭。多年的牧羊生活,使他脸上颇见风霜之色,头发已发白,然而饮食谈笑,恬淡自若。
酒过三巡,李陵道:“子卿,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真的是‘受命者’?”
苏武放下酒杯,道:“是的。”
李陵道:“怎么现在不再隐瞒了?你就不怕卫律知道吗?”
苏武微微一笑,道:“你会告诉他吗?”
李陵也笑了,提起酒壶为苏武斟着酒道:“我听说‘受命者’是无所不知的。那么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苏武道:“你在想,是不是要多听我说一会儿,再决定是否按下那乾坤阴阳壶的机关?”
李陵的手一颤,当啷一声,精美的镏金凤鸟形酒壶掉在盘碗之间,壶中美酒从凤嘴中汩汩而出,从狼藉的菜肴中流淌到几案上,又滴滴答答落到草地上。
苏武拿起那只酒壶,揭开壶盖,若有所思地看着。
李陵将手移至腰间的剑柄上,喃喃地道:“子卿,不要怪我用这种手段。你和我们不是同类!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
一阵轻微的金属撕裂声中,苏武已用手将那酒壶的铜制外壳像剥树皮一样轻轻揭开,露出里面奇特的构造:壶中有两个胆,壶柄上一个突起正连着双胆通往壶嘴处的一个活动机件。
李陵目瞪口呆。
苏武按了那突起两下,看着里面机件的开合运作,赞叹道:“真是巧夺天工,少卿劳苦。制作这件东西花费的时间,不比你勘察北海来得少吧?”
李陵握着剑柄的手微微发颤:“殷纣能绞铁伸钩,倒曳九牛。你、你果然是他的嫡裔!罢了,你杀了我吧!”
苏武摇头道:“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从想救我,变为想杀我,只因为你刚刚发现,拓拔居次有身孕了。你不想你的孩子生在一个异族主宰的世界里。”
李陵浑身一震,道:“你什么都知道,你、你还看出什么?我的孩子……会怎样?”
苏武道:“孩子很好,放心,是个男孩。你耻用李姓,又不想让自己的骨血用单于的家族姓氏,所以,你们约定以母名为姓。也许是上天对你家族毁灭的补偿,你的后代会子孙兴旺,繁衍成为草原上一个强大的部族,有朝一日,他们会重回中原,征服半壁江山,改名易姓,变夷为夏,实现你内心深处最大的渴望。”
李陵张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你到底有多少异能?你的祖先真的是从天上来的?”
苏武笑了笑,看着远方道:“许多事,都和你们猜想的不一样。这样吧,等你的孩子过完六岁生日,你和卫律一起来,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们。”
李陵道:“为什么要到那个时候?”
苏武站起来,道:“少卿,谢谢你的酒食。”说完,拿起身旁地上的一根竹竿,一手从腰间抽出牧羊鞭,向远处的羊群走去。
李陵觉得他手中拄着的那根竹竿的样子有些眼熟,看了一会儿,才吃惊地想起,那其实是朝廷的节杖,只是上面的节旄已经掉光了。李陵道:“将来你还准备回去?”
苏武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羊群中,挥动着牧羊细鞭,驱赶那些羝羊向另一片草场走去。
李陵大声道:“为什么现在你不能告诉我?是不是你还没准备好?还是你算准了那时是你天命所至的时候?”
苏武没有回头。
李陵呆呆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孤独的身影,忽然觉得那背影竟是如此陌生。
拓拔居次找到山谷,发现了正在发怔的李陵。
“咦?怎么了?”拓拔居次奇怪地道,“你们一顿酒喝这么长时间?他人呢?”
“走了。”李陵叹了口气,又道:“拓拔,帮我做件事,明天送些牛羊衣食给他。”
拓拔居次好奇地道:“为什么不自己送?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李陵看着地上那还残余着些许毒酒的酒壶,怔怔地道:“曾经是。但现在……恐怕不是了。”
拓拔居次偏着头看着李陵:“你们这些汉人,真是奇怪。”
李陵不语,走到拓拔居次身边跪下,伸手轻抚拓拔微微隆起的腹部,又将耳朵贴了上去。
拓拔居次奇怪地道:“咦,干什么?”
李陵静静倾听着,许久,喃喃地道:“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拓拔,你知道你在造就什么吗?”
拓拔居次没听明白李陵在说什么,但看着自己的男人一脸痴迷地倾听着自己腹中胎儿的动静,不由得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忍不住抱着李陵的脸道:“傻瓜,还不会动呢。能听出什么?”
李陵抬起头来,道:“拓拔,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我曾经冷落你那么久,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拓拔居次道:“那天庆功宴上,我看见你一个人孤独地在角落里饮酒,我父亲跟我说过,你打起仗来像头凶狠的豹子,我很奇怪,一头豹子怎么会是那么一副蔫蔫的样子?后来右骨都侯向你挑衅,你懒洋洋地站起来,就那么随意一箭,立刻把他给压了下去。我们草原上的女子都喜欢英雄,当时我就喜欢上你了。你不理我,我知道,是因为你失去了那边的家,我暗暗发誓,你失去一个家,我要在这里给你一个家。我只想让你知道,你不会再孤独。”
李陵的眼睛有些湿润,站起来捧起拓拔的脸吻了吻,道:“谢谢你。但愿他说的都是真的。”
拓拔居次刚走,卫律来了。“你今天本想杀他,可是没成功,对吧。”
李陵道:“你早就知道我想做什么?”
卫律一耸肩,道:“他是我的要犯。你以为你想动他我真会一无所知?这里是我的辖区,看守他的人比他放的那些羊还多。你经过的那几个丁零人的村子,都是我设在这里的岗哨。我让你见到他,只想让你知道,我没有说谎,他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苏子卿了。”
李陵茫然地道:“那么他究竟……是谁?和我们截然不同的异类吗?他会做什么?”
卫律道:“我也不知道。不过,皇帝好像已经知道他还活着,这两年恐怕会有大的战事,先应付燃眉之急吧。你最好现在开始备战,匈奴给你这样的地位爵禄,不可能一直让你闲着。好好想想,你到时何以自处吧!”
◇◇◇◇
征和三年,汉朝遣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七万人出五原,御史大夫商丘成率三万余人出西河,重合侯马通率四万骑出酒泉,奔袭千里,北至燕然。
在这一战中,李陵第一次率军为匈奴出战,军至浚稽山,转战九日,死伤众多。
浚稽山,卫律坐在山顶,看着李陵从蒲奴水撤回的残兵败将,摇头叹息道:“少卿,你这败仗打得真是……咳,离奇啊。”
李陵寒着脸道:“怎么了?我说过我是常胜将军吗?”
卫律道:“这倒没有。不过我记得当年也是在这浚稽山,有人曾以五千敌八万,八天里杀敌上万。今日在同样的地方,以三万精锐之师,对三万远来疲惫之众,九天下来居然让人家杀了个手忙脚乱。沙场名将,败在一个御史大夫手里……啧啧,我只能说,商丘成那草包,运气太好了——他那些士卒来自陇西的太多了。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不肯杀伤自己的同胞,便会使你妻子的族人流血,想想你的孩子吧!你因私废公,何以面对他们?”
李陵冷冷地道:“你要觉得我有异心,只管向单于告发。不过,你为什么教单于不惜一切代价围追堵截李广利?匈奴的打法,向来是利则战,不利则散,从来不以主力对主力打硬仗。你为了逼降一个李广利,夫羊句山设伏佯败,诱敌深入,左贤王、左大将加上单于和你几路大军,合攻他这支汉军主力,两败俱伤,所图者何?你虽战胜,人马死伤远过于我,到底谁更因私废公?”
卫律叹了口气,道:“你看,人是很容易堕落为不择手段的禽兽的。你为了你的同族,不惜伤害你的女人,我为了我的女人,不惜伤害我的同族。”
李陵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道:“不错,你我都是罪孽深重的罪人。”
一面青灰色的镜子,被小心地放在达乌面前。
达乌看了一眼,淡淡地道:“要我做什么?”
卫律道:“帮我跟单于说几句话。”
达乌道:“丁零王还有需要托别人进言的事?要我说什么?”
卫律道:“大阏氏病重,单于必然请你去治病。请你对单于说,大阏氏之病,是因为先单于在天之灵发怒。先单于且鞮侯在时,出兵祭祀,总是发誓要擒住李广利,用他的人头祭旗。如今真的擒住了李广利,为何不但不杀,反而奉若上宾?”
达乌注视着卫律,又看了眼那镜子,道:“你和他的仇深到什么程度?”
卫律一字一句地道:“不共戴天!”
达乌沉默了一会儿,拿起那石镜,闭上眼用手轻轻按在那镜面上,似乎在感受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睁开眼,把镜子向前一推,道:“我可以让他的头颅出现在祭坛上,但我不要这个。这面镜子是宝物,可惜,使用它的人必然会受伤。”
卫律微微一震,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道:“那……你要什么?”
达乌道:“答应我一件事:那个牧羊的囚徒,你别再为难他了。”
卫律心中一动,道:“怎么,达乌,你在同情他?”
达乌道:“我不是同情他,你这样做毫无意义。”
卫律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达乌道:“我知道,在我们的传说中,‘引路者’是神鹰最忠实的子孙,知晓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如果他死了,那些秘密恐怕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卫律盯着达乌,道:“只是为了这个?”
达乌转过身去,背对着卫律,淡淡地道:“我说过,他是我救活的,不想看着他再被你折腾死。那种伤势,能活过来不容易。上天不想让他死,你非要一再锉磨摧折,对你自己也不利。”
“是吗?”卫律若有所思地看着达乌,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可以不再折磨他,但也不能放他。你若怜悯他,到丁零来,帮我照料他、看着他,行吗?需要任何饮食、衣物、器具,直接跟我说,我都会提供。”
达乌猛地回身,黑色面纱后那双幽深的眼睛里,有冷冷的寒光一闪:“你知道你在要求什么?!”
卫律道:“我不敢冒犯达乌,我知道达乌法力高深,心性孤高,向来目无余子。但在这个世界上,他或许是最配得上你的人。你们是一类人,只有你,能真正了解他,也只有他,能真正了解你。他与乌尔根家族渊源极深,况且,就算没有这些,只凭当年那一刀,难道不足以将大多数凡夫俗子比下去吗?”
又是一个天寒地冻的时节,北海上千里冰封。天空中没有一只飞鸟,海面上没有一艘渔船。没有人声,没有岛屿,没有一丝人间的味道。仿佛万物都静止了,甚至连时间也停止了。
海边一处山坳里,三个人围坐在火堆旁,默默地烤着火。
李陵注意到,这次苏武衣裘整洁,鬓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神态依然恬淡如常。
“我想,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要等到这个时候了。”许久,卫律打破了沉默,“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他疯了,查巫蛊查到自己儿子头上。李广利投降时说,皇后、太子都被他杀了,那边已经人人自危,局势动荡。是时候了,帮助我吧,拯救这个国家,也成就你自己的功业,光复成汤天下!”
苏武轻叹一声,道:“卫律,我敬重你的执著。虽然你不是玄鸟族,但仅仅靠那些支离破碎的史料传说,居然能拼合出整件事的大体真相。但是,有两件事,一直以来你都弄错了:第一,‘受命者’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第二,我的祖先,也不是天外来客。”
卫律道:“你们来自天狼星!你的祖先骑乘着神鸟从天而降,圣山石刻上简狄指着天狼星,就证明了这一点。”
苏武道:“简狄从来没有说过,玄鸟来自天狼星,她只是指向天狼星。”
卫律道:“那有什么不一样?!”
苏武长叹一声,道:“卫律,你现在耿耿一念,就是要找到玄鸟族。可是你想过没有,当初玄鸟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世上?”
卫律一怔,道:“我……没想过。”
苏武道:“关于世上第一位玄鸟族人,你又知道多少?”
卫律道:“他叫契,帮助过大禹治水。”
苏武道:“就这些?”
卫律道:“是。”
苏武道:“但是,上古为什么会发生那场离奇的洪水?《尚书》说,‘浩浩怀山襄陵’,水势之大,竟将大地尽数淹没,洪涛之中,昔日的山陵成了一座座岛屿。这是怎样的水势?!鲧治水九年,禹十三年,如此巨量的洪水,竟然持续二十余年不退,这是多么异常的事?!后来治水成功,据说是禹以疏导之法,可疏导总也要有个去处,那些来路不明的大水后来又去了哪里?你看了那么多史料,就从来没有对此发生过疑问?哦,对了,你大概以为,这跟玄鸟族无关。所有与玄鸟族无关的事,都不在你关注之列。你只关心那个神祇族的来龙去脉,你只是盼望着有一个强大的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力量来拯救一切,是吧?”
卫律道:“那场洪水……跟玄鸟族有关?”
苏武叹道:“那场灾难,正是你执著寄望的神祇族带来的。事情的起因,来自很久以后的未来……”
“什么?”卫律大叫一声,有些不敢相信地重复着那个词,“未……来?!”
苏武道:“是的,未来。你没有听错,我也没有说错。”
第七章 天命
阴不胜阳,导致四时失序,气候反常,谷稼不熟,饥馑蔓延。饥荒不但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警惕,反而加剧了各国的争夺。或者说,不是不知道原因,然则万国并竞,不进则退。当时的情形,就好像身处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众人不是想着如何合力堵漏补缺,同舟共济,而是争先恐后抢拆船板,好争取在船沉后多一丝存活的机会。
从这里,再往北走数千里,便是这个世界的最北端。那是一个寒冷到难以想象的地方。在那里,没有一丝人声,没有生命的迹象,只有终年不化的积雪和千万年的积雪层层叠压而成的玄冰,冰雪之下,便是永恒的冻土和寒冷的海洋。一年之中,半年为冥夜,半年为纯阳。然而,正是这阴寒到诡异的地方,却成为数千年后大国相争的目标。
我们一直以为天圆地方。但在未来,人们发现,其实大地浑圆如鸡子,南辕北辙,亦可殊途同归。以致这极北之地,反成为通往东西方最便捷的通道。谁占据此地,就等于控制了别国的后门。早先因为严寒所阻,无法利用。而当未来气候变暖,海冰解冻,航道大开,那片本来绝无生存可能的酷寒绝域,一下子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加之那极北之地,其下埋藏着大量能制造出光和热的物质,那是驱动后世文明运转最重要的宝藏。于是,在那里的冻土甚至洋面冰盖之上,各国争相建立基地,打造平台,假勘察之名,行瓜分之实。
发展到后来,为了一片有争议的领域,最强大的两个国家间终于爆发了战争。
这场战争,就是在胡巫中传唱的那场天庭之战。东方神与北方神争夺极北冰天。争夺中失败的一方,那北方神,其实就是一个北方大国。其国中一些极端之辈,不甘失败,竟动用了那个时代最凌厉的武器,就是传说中那种‘十日并出’的死亡之火!
其实,何止十日!那种情形,仿佛千万个太阳同时在洋面上闪耀!瞬时之间,冰消雪化,海洋蒸腾。无与伦比的巨力推动着汹涌的波涛向四方扩散开去,海啸在极短的时间内,自北而南,席卷天下。一时死者亿万、伤者无数。
灾难并未就此而止,天火引燃了地底那巨量的可燃物质,烈火不可遏止地形成燎原之势,天下至寒之地,竟成了火的炼狱。冻土化为沼泽,继而焚为焦土。更多的冰雪持续不断地融化,源源涌入海洋。弥天塞地的水汽又化为暴雨,倾盆而下。海面抬升,山洪暴发,洪水泛滥,无数海滨河洲、膏腴之地,顿化汪洋。
而天空之中,又满布着死亡之火形成的尘埃。天地晦暗,日月无光,气温骤降,草木在严寒黑暗中日渐萎死。北方冰天雪地,南方洪水滔天。
死亡之火迸发时,许多生物都受到波及,而幸存下来的,多变得形体怪异、性情凶恶,这就是什么修蛇、封豨之类怪物的由来。
为了驱散漫天阴霾,人类向高空大量播撒一种能沉降尘埃的物质,总算得以重见天日。然而这又加剧了暴雨洪灾,使更多地区陷于滚滚波涛之中,化为一片泽国。
旬月之间,天下死者过半。大战所造成的种种灾难中,最致命的是洪水,不仅仅因为洪峰来袭的那一刻夺去了大量人的生命,也因为它夺走了人类赖以生存的大部分最膏腴的土地。那里有最密集的人口,最繁荣的城市,最发达的文明。
幸存者苟活于冰山高原之上,可食用的食物迅速吃光,然后就是食腐鼠,饮冰雪,乃至人相食。每天都有大量的人死于饥饿、瘟疫和自相残杀。
人类已处在灭亡的边缘。
在这样的穷途绝境里,人们冒险动用了那个时代刚刚掌握的技术,在滚滚波涛中制造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将洪水导引到一个异样的空间中去储存起来。
那洞穴就是传说中的“归墟”。归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深洞,事实上,它只是一个斗大的空间陷阱,它可以容纳无穷尽的物质而永不满溢,它可以吞噬周围所有的物质,包括光。所以,它甚至不是肉眼可以看得到的东西。
用归墟紧急泄洪,实在是万般无奈的办法。有些学者甚至怀疑,启动归墟,可能会使整个世界毁于一旦。然而如果大水再不退却,人类同样将走向灭亡。
归墟果然发挥了奇效,洪水迅速退去,人类终于得以重返大地,迫在眉睫的灾难过去了。
但是,归墟在运行中发生了失误,那个空间陷阱,变得极不稳定。人们无法测算它到底把那些洪水导引到了哪里。
这使人类又陷入了另一重恐慌。
大自然需要那些水源!如果这些水一去不复返,那对回暖后的世界是一场灾难!
归墟本不是人类能涉足的领域,那是上天才能制造的最奇异的幽深之地。
无中不能生有,存在的不能归于虚无。在这里湮灭的,必然在那里滋生,宇宙正是因此而保持平衡。生死存灭,往复不息。
仓促行事的人们依仗小智逾越了天地大限,他们不知道,这无底陷阱不但能凿出空间,也能凿通时间!
在遥远的时间的那一头,他们的祖先——刚刚才步入文明的先民陷入了一场灭顶之灾!
洪水铺天盖地而来,先民们在第一轮死亡高峰后,竞相往高处迁移,并以简陋的耒耜石器筑堤抗洪。可惜,那脆弱的土方堤坝,根本不足以抵御不断高涨的洪水的冲击。
一片又一片高地失守,越来越多的族群消亡。
那不是人力可以抵御的普通天灾。
为什么世传尧之时,水逆行?因为那水不是天上降下的雨水,而是从海中倒灌上来的无名之水!
当洪水渐息,水位不再上涨,居住在高高的四岳之上的幸存者才开始探讨,如何使洪水回落。
他们推举了鲧。
鲧是那个时代少有的绝顶聪明的人,他是一个以捕鱼为业的方国领袖——这从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凭着多年和江河湖海打交道的经验,他竟然隐约猜到了洪水的来源。他受天下方国之托,带领族中水性最好的族人,用了数年时间,追踪到东海。最后,在一个小岛上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物体。
当时,那物体像是一个圆环,浮在空中,发出奇异的光芒,在它的中央,源源不断喷出泥浆沙土,洒落到这小岛上。从小岛的土质看,这小岛正是那奇物喷射出的泥土所堆积而成!
鲧立刻想到了这奇物的用处——治水!
鲧认为人类之所以无法与洪水抗衡,只因为筑堤坝的速度赶不上洪水的增长。而这奇物能源源不断地制造土壤,取之不尽、用之不绝。利用这件宝贝,就能筑起最高的堤坝、阻遏洪水。
鲧牺牲了数百人命,才捕获了这奇物。事实上,只是因为那奇物的能量正处于逐渐衰减的过程中,否则,以当时人类的能力,永远也不可能获得这奇物。
那是归墟的出口。
归墟泄洪最为宏大的场面他们没有看到,也不可能看到。他们那时看到的,只是洪水倾泻完之后,归墟残余的力量在运作,将那个世界水下的土石也吸到了这一头。
鲧把这东西带回人类栖居的高原,他称这东西为“息壤”,他相信,这是能平息洪水的土壤,是能拯救天下的至宝。
可是,当鲧用此治水,却发现毫无成效。
息壤完全停止了运作。
所有人都指责鲧牺牲大量人命换回了一件废物,甚至有人怀疑他根本就是在捏造谎言,欺骗民众。
鲧百般尝试,也无法使息壤重启。
世人的指责,他无从辩解。他被部族判以驱逐流放。
在一座北海孤岛上,鲧孤独地面对着他千辛万苦带回的息壤,那个飘浮在磁石窠臼里的光环。他亲眼见过这件不属于人间的奇物是怎样发挥惊人的作用的,可他不明白是什么力量使它开启,也不明白是什么力量使它关闭。
在绝望中,鲧试图拆解息壤,他要用毁灭的方式解开这奇物的谜底。当然,也许你们猜到了,他被那物体突然发出的巨大能量殛死。从死状上看,他肢体完好,只有几处烧灼的痕迹。所以民众传说,他是被天帝派的火神祝融处死的。他们说,他偷窃来自天庭的宝物,遭到了天谴。
鲧的尸体和那不祥的息壤被一起投进北海。
鲧是那个蛮荒时代最优秀、最聪慧的人,只因为试图盗取远远超越了他的时代的宇宙间最为深奥的秘密,落得不幸的下场。
他的所作所为,至死都无人理解。但他对息壤的破坏性拆解,向黑暗通道的那一头,送出了信号。
未来的人们明白了,归墟把洪水导引到了一个有生命存在的所在!这是一个可怕的失误。为了纠正这个失误,他们决定,再次冒险启动归墟。
这次,他们要导引的,不是洪水,而是一个导引者!
他们无法确定,在这漆黑的时空陷阱的那一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归墟只能传递无生命的物质,生命本身是无法承受那传递过程中巨大的压力的。所以,他们精心构筑了一个蕴含了海量信息的卵形物,用当时最坚实的材料做成一只黑色的大鸟,携带着那枚“鸟蛋”,穿越了归墟,来到了过去。
鸟蛋的形状是自然界中最能承受压力的,而燕子的体形恰好能最大限度地减少飞速穿越时产生的阻力。
黑色的大鸟携带这那枚“鸟蛋”,冲破时空的障碍,来到这个世界。
它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从海底冲出来的。
因为它来的通道,正是和鲧一起葬身海底的息壤!
玄鸟从海底飞起的那惊人图景,被记载在一些志怪传说中,就是庄周后来所写的鲲化为鹏的景象。
玄鸟在第一时间找到了传承者,一个正在水边沐浴的女子。
它选择了简狄,不是因为简狄的美貌或什么特殊的身份,而是因为它感应到简狄已经有孕在身!
当时,简狄和她的女伴看着那万顷碧波中飞出的巨鸟,都惊呆了。黑色的巨鸟悬停在她们上方,迷离的五色光环将简狄环绕起来,旋转不休,简狄抬起头,向那巨鸟望去。那巨鸟的腹腔打开,一枚白色的酷似鸟蛋的东西缓缓下坠,仿佛是被一只无形之手放下的。当那“鸟蛋”降到简狄面前时,被奇幻的光环控制了心神的简狄,不由自主张开嘴,吞下了这枚“鸟蛋”。
简狄的同伴们惊奇地看着这一幕。她们怀疑简狄会死,但没有。很长一段时间内,简狄毫无异状,直到她被人发现怀了身孕。从那时起,人们怀疑她腹中的孩子是那神鸟的,但其实,孩子是高辛氏的。在那段特殊的洪水期,有许多避难北方的华夏大族和北方戎狄通婚。简狄腹中的孩子,就是这样一次通婚的产物。
那玄鸟蛋的作用,是影响受者腹中的胚胎,制造出一个未来的治水者。那个孩子,脑海里将与生俱来就铭刻着关于洪水的所有信息。同时,他还会拥有异乎常人的体能和力量,以免在陌生的环境中轻易夭亡。
临产之时,简狄看到了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此时的简狄和她腹中身怀异能的孩子血脉相通,所以也获得了部分异能。她看到了未来的战争,看到了归墟,看到了玄鸟的制造,看到了孩子的出生导致自己的死亡。她感到巨大的恐惧。但她没有选择,她知道自己将要生下的,是能拯救世界的生命。
简狄生产之时,经受了无比巨大的痛苦,在濒临死亡之际,她让人剖开了自己的腹部,用自己的生命保住了孩子的生命。
临死之时,有人追问这孩子的来历。简狄不会说中原话,她能用手势比划出玄鸟的形状,却不能比划出玄鸟的出处。她用生命中最后的力量,指向天狼。
星相,从中原到北狄,含义都是一样的。天狼,象征战争!她想说的是,玄鸟来自一个充满战火的时代。
这个带着前世的战火和母亲的死亡而来的孩子,就是契。
契的使命,是打开洪水返回的通道,将洪水导引到该去的地方。所以他长大后,开始参与当时的治水工作。
他能驾驭玄鸟,他会使用息壤,他从玄鸟的体腔内,获得了一些极其珍贵的材料,用来制造洪水的传输管网。但他需要世俗权力的帮助。
契找到了当时负责治水的大禹,给了他一幅地图,告诉他,只要把洪水引流到图中标注的地方,洪水就可退去。禹官居司空,执事多年,对这个出身离奇的异人,也有所耳闻,所以,他对契的话半信半疑。
但实践证明,契的指示是对的。只要把洪水导引到契指定的地方,那洪水便倏忽打着巨大的漩涡转下去,再也不见冒出来。
禹立刻全力以赴地投入治水工作中,迅速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在人们看来,他做的事是很令人称奇的,他手持一些被称为龙图玉版的东西,走遍五湖四海,勘察地形,测绘距离,开渠引流。而那可怕的洪水,就像能听他的调遣,驯服地退了。
谁也不知道那些水去了哪里,他们以为禹知道,但事实上,禹也一无所知。
禹开始对契产生怀疑。他追踪到契的祖居地——北海,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些难以想象的事情。
从数十里以外,他就听到连绵不绝像雷又像鼓的巨声,走得越近,声音越响,当他穿过一道狭窄峡谷,步入一片开阔空间时,轰轰作响的水声猛然增大了好几倍,震得他的耳朵几乎失去了听力。而眼前是一片水雾弥漫,透过白茫茫的水雾,隐约可以看到远处从空中倾泻下来的“瀑布”。
他呆呆地看着这瀑布,无依无傍,没有山川丘陵,直接从高空中轰然冲下,那宽度无法想象,连绵一片无边无际,左也望不到头,右也望不到头。
禹惊恐地望着这一切,他怀疑是天上的巨龙在喷水。透过茫茫水雾,他向天空望去,但这巨瀑溅起的水花如暴雨般不停地从空中落下,阻碍了他的视线。这时,一只身形线条流畅的黑色巨鸟穿越重重水雾出现在他视野里。
黑色巨鸟降落在他身边,契从玄鸟体内走出,他似乎对禹的到来一点也不惊讶,坦然地邀请禹登上玄鸟。
契驾驭着神鸟飞回到天上,禹居高临下,这才看清整个惊人而壮观的景象:北海四周,是源源不断凭空冒出来的巨量洪水,像瀑布般轰然冲下,海底最深处是一个一泻千里的巨大凹陷,就像一个吸力巨大的魔洞,将天下洪水吸纳进去。
那惊天动地的异象,直到今天还在北海留有残迹。比如海中那许多奇怪的、来自遥远的江河湖泊之中的水族;比如海边许多土地像经过猛烈的洪水冲刷似的,只剩下贫瘠的沙土,三里之内寸草不生,只有一些最为顽强的松树能扎根生存……
契通过玄鸟,熟练地控制着海底的息壤,片刻不停地运作,把全世界的泄洪通道导引来的洪水尽数吸纳进去,转输到另一个遥远的空间。
眼前的一切,远远超出了禹的认知能力。
他面如死灰。
禹本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十余年辛劳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不是没有图谋。然而此时,面对着这非人间的巨大力量,他所有的雄心壮志尽皆化为乌有。
契好像能看穿他的心意似的,坦率地告诉他,自己对权力没兴趣。洪水消退之后,他将功成身退。
禹并不知道,契的全知全能,是要付出代价的。
简狄的死,是因为孩子那容纳了海量信息的头颅,远远超出了母亲的承受能力!在契之后的许多玄鸟族人,都是带着母亲的鲜血和死亡来到世间的。所谓先商屡迁,自契至汤,十四代人,八次迁徙,只因为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居住超过两代。
连续两代人出生时母亲都难产而死,会引起当地部民的警惕,无法找到愿意与之婚配的女子。
卫律,这就是你认定能拯救这个世界的神祇族的真相。
这个神祇族拥有异能的代价,是与生俱来犯下弑母的罪行!
你一生最大的恨事,是李夫人的早逝。然而你知道为什么李夫人会难产而死吗?她是狄人,也有一些潜在的微弱的玄鸟族血统,加上舞者的纤瘦身型,所以生产过程异常艰难。即使像我的母亲,自身精通医术,事先做好了足够的准备,也无法避免那可怕的折磨。
我从进入草原开始,就时时陷入一个雷同的噩梦,在梦里,总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迫得我快要窒息,以至当我从噩梦中惊醒后,常常感到后怕,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重复这个梦。当我死而复苏后,我才明白,踏上了母亲曾经居住的土地后,关于母亲的最初的记忆复活了——那是我在母亲的产道内挣扎求生的记忆!
我的诞生几乎使母亲死去,而我自己也在出生后全身青紫,陷入昏迷。这惨烈的一幕也使我父亲永生无法忘却。后来我的兄弟都死在我之前,他更是认定我是个天生会带来死亡厄运的孽子。
当我明白一切后,不再自伤于父亲自幼对我的种种厌憎。这是身为玄鸟族,为自己的原罪必须背负的代价。
玄鸟族的所谓异能,主要是预知。
商汤敢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自焚祈雨,是因为他预知那时必然会下雨。他用这种残酷而震撼的方式,轻而易举地赢得了天下万民的信任,巩固了他的统治。
历代商王对巫卜的迷恋令后世无法理解,人们哪里知道,商朝本就是一个靠预知力统治的朝代。
许多商王去世前,会指定一些近臣亲信殉葬,这种残酷的制度一度为后人所诟病,但事实上,那是因为商王预知到,这些看来忠诚谨慎的臣子,将会在自己死后擅权作乱,所以在祸乱发生前就将乱源铲除了。这一风俗后来随着商亡后王族北奔,也传到了鬼方。
卫律,你前两年密托达乌,以先单于发怒为由,要李广利的首级祭祀神灵。在你,只是想为李夫人、为你自己报仇。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达乌会接受你的请求?为什么这种荒唐的杀人方式能被匈奴人轻易接受、不疑有他?
李广利确非善类,他若不死,终会贻祸匈奴。乌尔根家族有这个特权,指定哪些人必须献祭神灵,哪怕那人尚无反状。每任单于去世,都会根据乌尔根巫师的密议,确定一批殉葬的近幸臣妾,有时甚至多达几百上千人。
这种被中原鄙弃的残忍习俗,就来源于你一心追寻的玄鸟族。
当年的商王,不仅根据预测杀人,也根据预测用人。在不了解内情的后世人看来,同样是无法解释的。比如,武丁从刑徒中提拔傅说为国相,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为一个梦。而这个占梦而得来的宰相却果真使天下大治。
没有诸侯割据,没有重臣弄权,没有将军谋叛,商朝享国六百年,远超过夏和西周。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几乎没几件值得一述的事情发生,以致商朝的史书只剩下“沃丁崩,弟太庚立。帝太庚崩,子小甲立”之类简单枯燥的帝位传承记录。
洞察一切的商王族,能将任何谋逆叛乱消弭于无形。但他们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他们的异能,来自祖先的血统,每一次与这个世界的凡人的通婚,就意味着异能的一次衰减。要减缓异能流失,只能采取族内通婚,然而,男女同姓,其生不蕃,这是对所有生命都有效的法则,何况他们子孙的繁育还常常伴随着母亲的牺牲。
这是一个两难的局面。玄鸟族一直在保持异能和扩大族群的矛盾之间摇摆。早期玄鸟族繁衍缓慢,累十四世方得天下。及至建立商朝,为了延迟异能的衰减,减少珍贵的玄鸟血统的流失,他们采取兄终弟及的制度,即选择王室中最年长的人继承王位。兄死由弟继承,弟死次弟继承,所有的弟弟都死后,再由长兄之子继承。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王族身上还是累积了越来越多的异族血脉,伴随着异能的衰退,人性的弱点逐渐超越了玄鸟族与生俱来的理性冷静。长兄不放心弟弟们的信用,弟弟不甘心死后将王位传给侄子而不是自己的儿子。
父死子继,还是兄终弟及,成为长期困扰商王族的一个难题,最终酿成了商朝历史上唯一一次但是持续时间却极长的变乱——九世之乱。
一个拥有预知力的族裔,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是无敌的,真正能威胁到他们的统治的,只有王族成员本身!
这场内乱大伤了商的元气,直到盘庚迁殷,重新举起成汤的旗帜,才再次把王族团结起来……
哦,我知道,你们想说周武王。
是的,商朝后来是被周所灭。后世之人只记住了武王伐纣,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到,文王武王,本就是商朝的外家子孙!
这也正是他们最终能灭商的重要原因。
周在古公亶父的时代,还只是一个僻处西方的小邦,对高高在上的“大邑商”,向来是抱着一种既敬畏又觊觎的心态的。
古公亶父有三个儿子,长子泰伯,次子仲雍,少子季历。小邦周命运的改变,正是在这小儿子身上发生的。一次,季历奉父命至商都朝贡,一位商王室女子爱上了他,为了爱,那女子不顾族人反对,远嫁周家。
那女子名叫太任,她后来生了个儿子,古公亶父从这个血统高贵的孙子身上看到了周家繁荣昌盛的希望,给孩子取名“昌”——不错,那孩子就是姬昌,未来的周文王。
为了传位姬昌,古公亶父必须先传位季历,这使他的长子和次子成了多余的人。泰伯、仲雍被迫远奔荆蛮,此事在史书上被称为“泰伯奔吴”。后世为尊者讳,将周家为了图谋大业废长立幼,说成文王姬昌幼有“圣瑞”,泰伯、仲雍知道父亲的心意而主动出走,并断发文身以示不归。
泰伯和仲雍的牺牲没有白费。姬昌长大即位后,因为他与大邑商的特殊关系,而提升了周在诸侯中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他还再次与商联姻,娶到了一位地位极其尊贵的女子——太姒。她是商朝的公主,帝乙的小女儿!亲上加亲,这场婚事又进一步增强了周家的玄鸟族血统。最终使周家拥有了灭商的实力和威望。
所以,尽管周家得天下后,一直极力贬低丑化商朝,但太任、太姒却在周王室拥有崇高的地位。因为正是由于她们的下嫁,为周家引进了珍贵的玄鸟族血统,周才能最终取商而代之。
这些事,在《诗经》中也有记载。
“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记录的是太任与季历结合的史实。“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描述了太姒与姬昌结亲的盛大场面。
尽管周在得天下后尽力淡化商的影响,但他们无法篡改他们的先妣的出处。《大雅》是歌咏先王的音乐,即使要欺骗天下人,也不能欺骗祖先。孔子编定《诗经》时,巧妙地把真相存留在这些周王室也无法抹去的证据里。
对周的野心,商王族也不是一无所知。
即使血统经过了数十代的淡化,到商纣王一代,玄鸟族的异能依然部分存在。在一次占卜中,纣王隐约预感到了姬昌的危险。为此,他把姬昌召来,囚禁在羑里,用各种方法测试。姬昌成功地掩饰了自己的能力,甚至佯装懵懂把长子的肉羹都当着使者的面吃了下去。即使如此,纣依然囚禁了姬昌七年,直到他确信这样一个即将入土的老人不可能对商王朝造成致命威胁,才将他释放。
纣王哪里知道,姬昌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被拘禁在羑里时,将凡人的智慧和来自母族的异能结合在一起,发明了一种能更有效地发挥玄鸟族预知力的方法。和商王族神秘而难以把握的甲骨卜比起来,这种方法更为直接简易,故名之曰:《易》。
从那以后,商周王族之间预知力的差距越缩越小。
姬昌至死也没有打起反商的大旗,但纣王的预测其实没有错。十余年后,武王伐纣时,中军大帐中供奉着文王的灵位,因为文王是商的外孙和女婿,具有双重的号召力。
孟津之会,诸侯不期而至者八百。八百诸侯所看重和信赖的,不是周家的名望军力,而是天命所归。周家拥有可与商王室相匹敌的血统,那是无可置疑的天命的象征!
商纣王不是一般传说中那样的无道昏君。他尽了自己的全部努力来推迟商朝灭亡的那一天的到来。他早就知道,问题的根本在于王族预知力的衰减,引起了诸侯对权力的觊觎。为了挽救垂死的商政权,他到处寻找玄鸟族的远支亲戚。他要找到一个女人,一个携带着商王族散失的那部分异能的女人,和她结合,生下一个拥有完整的玄鸟族异能的孩子来重新承受统治天下的天命。
经过漫长而艰辛的查访,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女人。她来自一个古老的部族,那个部族以拥有使人死而复苏的能力而闻名,所以,这个部族被称为“有苏氏”。
和商王族一样,这个部族的人也习惯以十天干取名,这个女人名叫“己”,她是己日出生的,拥有许多奇特的能力:她能知道孕妇腹中的胎儿是男是女,面向何方;她能看得出人胫骨骨髓的深浅——更重要的是,她很美。纣王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女人。
周也预测到了这个女人的威胁,于是,周的细作到处散播谣言,说这女人美得不正常,是九尾狐狸所化;说这女人是上天派来夺取成汤天下的;说这女人插手朝政,教唆君王残害忠良……
周的谣言成功地挑起了王族内部的争斗,从太子到王子,再到贵族宗亲,都对这个女人极度不满。因为她的出现,打乱了王族的继承顺序。在实实在在的权位诱惑面前,王族分裂了。太子、微子、箕子、比干……被杀的被杀,流放的流放,装疯的装疯。
武王伐纣,宣扬的纣王的罪行,不用宗亲,不祭祖先,都是在挑拨玄鸟族的内部矛盾。
自始至终,武王都是在利用商王族自己的力量,破坏、瓦解这个王朝。他做得很成功,军事的征服,伴随着人心的策反,商朝终于被灭亡了。
这个空前强大的王朝,事实上是毁于自己的族人之手。
灭商之后,武王礼遇箕子,祭拜比干,分封武庚,把这些殷商王族拉进自己的阵营,向天下人显示,他的胜利,不是改朝换代,而是神圣的玄鸟家族内部的一次权力调整。
六百年的商王族毕竟根基深厚,大量殷商遗民的存在,终究是周的一大心病。周武王又封两个弟弟于管、蔡来辅佐武庚王子。管叔鲜、蔡叔度和武庚王子,被称为“三监”,负责监管殷遗民。事实上,真正的监视者是管、蔡,他们被赋予了监视武庚王子这个潜在威胁的使命。
问题是,管叔和蔡叔作为太姒的儿子,玄鸟族的外家子孙,他们对嫡系的武庚王子有一种特殊的敬意和亲近感。他们没有很好地履行监视者的职责。
监视者与囚徒做了朋友,这不能不让朝廷感到恐慌,主政的周公嗅到了其中的危险气息,于是诬称管、蔡联合武庚作乱,出兵诛杀了武庚、管叔,流放了蔡叔。
三监之乱后,纣王的庶兄微子启被封于宋,继承殷商后嗣。
微子是庶出的王子,和那些殷商贵族女子所生的王子比起来,他的玄鸟族血统要淡得多,对周的威胁也小得多。周对他的册封只是一个象征性的举动。
在这段混乱时期,商遗民中传出了“受命者”的传说,周王室也大为紧张。
周武王,你们是否知道,为什么他的谥号被定为“武王”?
姬发的谥号,是他自己生前指定的。
因为他也听说了那句“受命者谁,仲子武王”,而他恰好是次子,自命武王,正是为了向商遗民暗示,天命已转移到周家。
很多年以后,当强大的西周走到尽头,进入王室衰微、诸侯争霸的东周时代,宋微子的后世子孙里,出了一个异人,那就是孔子。
孔子从周王室的秘藏古简中发现了自己族裔的秘密。
先秦诸子,孔子的思想一向被认为迂腐。
当此群雄纷争、百家争鸣之时,对于天下的归属,有人呼吁有德者居之,有人宣扬有力者得之,唯有孔子,不谈能力的确认,不谈道德的判定,只是一遍遍地强调遵守那些古老的秩序,什么嫡庶尊卑,什么长幼有序,多么不切实际!
孔子一生怀才不遇。因为他的所有主张,皆出于一个无法明言的观点:上古那种统一、强大、稳定的统治,靠的就是来自神祇族的血统!
从周王到宗亲诸侯,或多或少都携带着来自太任和太姒的血统。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维持这血统的成分变得越来越困难,因为贪图美色的本能,君王们任意抬高非玄鸟族妾妃的地位,废嫡立庶的事时常发生。
神圣混迹于泥淖,篡逆高踞于庙堂,这就是天下不安、连年战乱的根源。
孔子焦急地呼吁恢复旧有的秩序,反对废长立幼、废嫡立庶、以下犯上,只是为了尽可能延续玄鸟族的异能和权威。
当孔子发现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之后,便把全部精力放到《周易》上。
《周易》是一部杰出的作品,因为它,玄鸟族得以在血统已经淡化的西周又延续了两百多年的统治。可是,再优秀的能发挥玄鸟族预知异能的工具,其效能终究还是取决于玄鸟族人本身的血统。时间是玄鸟族最大的敌人,玄鸟族血统的散失衰落,是一件无可挽回的必然之事。
唯一的希望,只在未来,或者在那散居于千千万万芸芸众生中的玄鸟族后代里,有一对男女,碰巧各自拥有对方所散失的玄鸟族血统,而他们又碰巧结识、结合,或能重新创造出血统纯净、拥有玄鸟族祖先那样强大的异能的孩子。就像当年纣王企图做的那样。
那孩子就是“受命者”。
当孔子通过易理明白了这一点,他在晚年做了几件事:他把从王室藏书中得到的那些古老的简牍进行了删减整理,三千首诗删到三百,就是现在我们所看到的《诗经》。
这些貌似歌咏礼乐和古文化的诗文,隐晦地透露了玄鸟族的由来和历史,更危险和敏感的内容,则被封存了起来,藏进了孔府的夹墙中。
那不是一个适合公布真相的时代。
但即使是如此隐晦曲折地透露,依然引起了后世统治者的警惕。
嬴氏,一个与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家族。在殷商时期,他们做过商王的御者,娶过商的公主,直到商灭亡时,嬴氏的飞廉、恶来父子还效力于殷纣。恶来在武王伐纣时被杀,飞廉因为正在北方为纣王办事而逃过此难。他的后人在西戎逐渐发展壮大,建立了秦国。
因为这段特殊的过去,秦的祖先传说和商惊人地相似。他们宣称他们的祖先是女修吞玄鸟卵而生的。
和商一样,秦也有从死的风俗。各诸侯国中,秦殉葬人数是最多的,甚至不惜以重臣良将殉葬。秦穆公死,以子车氏三子殉葬。三人都是以一敌百的勇士,秦人谓之“三良”,惋惜不已,乃作《黄鸟》一诗。这种看似不可理喻的暴行,恰恰是秦得以强大称霸的奥秘。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大都衰于内耗,唯有秦没有这一麻烦,为什么?因为秦的国君能预知到那些在未来可能会危害国政的臣僚,并以殉葬这种非常手段防患于未然!
可惜的是,这种能力在秦始皇的时候就彻底消失了。他不具有这种能力——因为他是吕不韦的孩子!
所以,即使一些秦王室秘书中传下来的谶语向他暗示“亡秦者胡”,他也不知道那是指胡亥,竟然还以为是匈奴,特地命蒙恬率大军北击匈奴。
也许正因为自知并非真正的玄鸟族之后,内心深处的自卑加上戒备,使秦始皇不计一切代价,也要毁灭这个神秘而高贵的家族曾经存在过的一切史实。史实几乎都保存在儒家经典中,所以,便有了野蛮的“焚书坑儒”。
史载秦始皇为了方士的欺骗一怒之下焚书坑儒,却没有说清楚,为什么欺骗他的是方士,却要连带儒生也坑杀。其实,秦始皇就是在毁灭真相!
秦始皇命李斯在玉玺上刻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为什么?
四处巡行,祭天封禅,为什么?
难道他对上天有着独特的虔诚吗?
不,他只是恐惧。
越是自知不获天命,越是要证明天命攸归。
同样,陛下今日种种令人不解的行为,也是在证明自己拥有天命。和秦始皇不同的是,他相信天命本来就属于自己。他在辽东设高庙,不是在伪造天命,他打心底相信自己本来就是真命天子。如果“受命者”起源东北,那么他的祖上必然与东北有某种渊源!他要杀董仲舒,不是因为董仲舒语涉不敬,而是因为董仲舒企图破坏他这完美的幻觉。
其实,伪造天命的秦始皇错了;制造幻觉的陛下错了;自以为“知天命”的孔子也错了;乃至你,卫律;你,李陵;还有孔安国、董仲舒……都错了。
真正的“受命者”,对现世的权力并没有兴趣。
不错,“受命者”可以预知战事胜负、朝局变幻;可以预知风吹云动、雨雪雷霆;可以预知对手下一步将走出怎样的棋局;可以预知谁会成为未来的劲敌。然而,他不会利用这些去设伏构陷、攻城略地、图谋天下。
他做得到,但他不会。
因为他深知,任何对既定规律的改变,都会遭到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的报复。那就是真正的“天命”。
这个世界的权力,本就并不属于玄鸟族。
你们知道玄鸟族的预知异能是怎么回事吗?
在奔腾不息的时间长河里,身处其中的大多数芸芸众生,随波逐流,他们目力所及,只能看见自己所来自的河段,未来会流向哪里,就非他们所知了。而在玄鸟族眼里,这长河几曲几弯,或急或缓,一览无余。因为玄鸟本就是从“河”的那一头到这一头来的,在跨越时间的过程中,玄鸟意外地获得了这时间段里的全部信息。所以,玄鸟族有一种独特的观测时间的视角。他们看历史的长河,有如身处高山之巅,俯瞰大地江河。
看得多远,取决于他们站得多高,或者说,取决于体内玄鸟异能的多寡。
契是有史以来拥有最完整、最强大的异能的玄鸟族人,在他的视角维度,能看得到从上古的大洪水,到未来冰天之战之间这一整段的历史。这数千年的时间长河里的每一点波动、每一丝涟漪,他都历历能数,了然于心。
如果他要改变这“河流”的其中一段,比如流速,比如流向,使这“河流”变得有利于自己,他都做得到。但他没有。因为他看得很清楚,滔滔洪流,浩浩荡荡,不管是人还是神,都无法改变它最终的流向,任何阻遏和扭曲都是危险的。他的异能使他动念之间,便可预料到干预历史之河的恶果。
玄鸟族对这个世界的干预,开始于成汤时代。不是因为那时的玄鸟族的异能格外强大,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他们的祖先那种一毫举而知事之大动的能力,潜藏在脑海深处的信息已经被血管里累积的凡人的血液模糊了,有时,他们必须借助一些工具——比如甲骨、贝壳,乃至周文王发明的蓍草,将这些内容“外化”,才能回忆得出来。
凡人只看到他们占卜精准,百发百中,钦佩万分,却不知从未卜先知,到卜而后知,已经是预知力的严重退化。
王族用天干地支给自己命名,也是为了找到一个时间河中的支点,便于推算出自己命运的走势。即使如此,他们的推算也只能及身而止,不复能知遥远的未来。
无知给了他们胆量。他们凭借着预知的异能,一次次轻易击败敌人,赢得战争,夺取天下,却不知道,被矫改过的历史自有一种力量,要恢复原来的趋势。矫改得越多,那种恢复的力量便蓄积得越大,有如筑堤百尺,蓄势千钧,一旦决口,大水轰然而下,必然冲毁一切曾阻碍它的事物。
商纣王,就是那个溃堤之时的受害者。
你们知道商纣王是怎么死的吗?
他极其痛苦地死于烈火之中。
他预测到了自己的结局,只是不知道那死亡会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到来,但他确知,这一切必然会发生!
如果你们早就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并且没有任何办法逃避,你会怎么做?
他酒池肉林,醉生梦死,用淫乐来麻醉自己,暂时忘却内心深处的最大恐惧。他炮烙臣下,挖心断足,用他人的痛苦来消解自己对末日的恐惧。他拼命搜刮天下财富,以四千庶玉、五枚天智玉琰做成一件清凉沁骨的玉衣,以图在末日来临之时保护自己少受痛苦。
惩罚终于还是到来了。周军入朝歌之时,内应引燃大火,躲在鹿台上的纣王无处可逃。由于有了玉衣的保护,他的死反而变得格外漫长而痛苦——他是被缓慢地炙烤而死的。当武王发现他的遗体时,四千庶玉尽毁,保护五处要害的天智玉琰依然完好无损。
当成汤将柴草堆在自己脚下,用自焚祈雨欺骗天下视听,赢得本不该属于他的权威时,就注定了他的子孙有朝一日会真正罹受他许诺过的牺牲。一代代商王用预知力推迟报应来临的做法,都是在一次次加强那最后的惩罚。
他们倚仗异能,压制叛乱,看似暂时获得了天下太平,然而,叛乱、谋逆、暗杀,这种种行为,是天下万民蓄积了极大愤怒之后才会爆发的最终行动。
堵死火山的喷发口,难道地底的烈焰便会因此熄灭吗?削去冰山顶尖的一角,难道下面的山体便会因此消融吗?凭着预知力提前擒杀起事的领袖,难道愤怒和怨恨便会因此消失吗?
天命,不是一两个异人掌控的神秘命数,而是这世间亿万生灵呼吸、饮食、悲欢、喜怒、生死……这无穷细微状态造成的大趋势。这种趋势,不是区区一支势单力薄的玄鸟族能改变的。
商朝灭亡后,我们族裔飘零沦落、只能从事四业之末而饱受歧视,难道是偶然的吗?今天那些民间的术士相师非孤即残、子息薄弱,难道是偶然的吗?我母亲婚姻不幸、诞育艰难,难道是偶然的吗?我九死一生,被你放逐到这荒原上放羊,难道是偶然的吗?
你一直奇怪,我何以身具异能仍默然忍受种种折辱。那只是因为,我自知所遭受的一切,是“天命”对我们族裔的惩罚,是对成汤后代的追惩。我的祖先用异能攫取了不该属于自己的利益,后世子孙必然为此付出代价。
多少玄鸟族后人,虽能断人休咎祸福,教人趋吉避凶,自身却瞽目跛足,潦倒困顿,一生不得志。有人说,这是泄露了天机的惩罚。其实,这是违背了天命的代价。
你看那民间巫卜之流,越是灵验的,往往多有残疾,尤以目盲者居多。“珊蛮”一词,就来源于“商矇”。长期的王族内婚,使玄鸟族的体质比常人更容易产生缺陷,而这缺陷最容易发生在眼睛。
所有玄鸟族人中,“受命者”有着最接近于祖先的预知异能,因此也命定要承受最多的苦难。他从出生那一刻就要承受死亡的折磨,他注定不能得到父母之爱、兄弟之情。他一生不能有所爱者,因为有了也早晚会失去。他会远困异国,妻子改嫁,儿女离散。他的绝世异能,不能给他带来名望和幸福,只会带来痛苦和绝望。
他深深地羡慕那些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凡夫俗子,哪怕注定困顿终生,哪怕注定遭遇不幸,不到最后一刻,总还有着一点指望。
卫律,你怨恨命运不公,你拼命追寻拥有异能的玄鸟族。你可曾想到,这异能带来的是什么?如果你早知挚爱终将失去,你还能在诏狱中经受住那漫长的苦刑吗?如果你确知未来只是一片黑暗,你还会甘心忍受宵小的侮辱、权贵的欺凌、生存的磨难吗?
人世皆因希望的存在,才使最悲惨的命运也有一丝期盼的价值。
而我,“受命者”,却与生俱来被剥夺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希望。
我早就知道命运的每一处转折变化,知道灾难会在何处降临,知道死亡会在何时来到,知道我所爱的人会怎样死去,我生活的每一时刻,都是在向那最恐惧的一刻接近。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折磨吗?
今天,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博取你的同情,或为自己对你的愿望无能为力而作辩解。我只是希望你明白,这世上,未必只有你是最不幸的。
第八章 北冥其深,见事何广
卫律皱着眉,像是有些吃力地思索着,道:“我……不是很明白,你说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武道:“从来就没有什么高于一切的审判者,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卫律,你寄托了全部期望的,并没有你想象的那种力量。”
卫律缓缓站了起来,盯着苏武,一字一顿地道:“我不想听那些废话!事实就是,你有那个能力,但你不会去做,是吗?!”
苏武叹道:“我不能干预天命……”
卫律骤然爆发般地大叫道:“你是‘受命者’,你能改变这一切!你没看到刘彻已经疯了吗?他杀人杀到眼都红了!连自己妻子儿女都杀!长安城血流成河,死者数万。这样一个人,多活一天便多祸害一天!”
苏武道:“你只是因李夫人的缘故深恨陛下,这强烈的恨意使你无法看清事实。平心而论,陛下没有你认为的那么无道昏暴,他治国五十余年,多有建树。只是他长于宫廷,少年继位,帝王的生长经历,常常会使一个人形成迥异于常人的想法。如果一个人自幼便终日被‘睿圣天纵’、‘圣明烛照’的称颂包围,如果所有人给他的呈文起首都要加上‘臣惶恐昧死言’这样的语句,如果他对家族祖先的了解都充斥了‘与蛟龙交合’、‘具五彩云气’、‘梦日入怀’之类的神话,那么他必然铸就一种坚定的信念,坚信自己确实就是真命天子。他从来就没有怀疑天命属于自己,他不需要和谁争夺天命。如果出现了与这信念矛盾的证据,他便拒绝相信。这也是陛下最大的悲哀,他一直以来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以此而言,你不觉得陛下甚至有些可怜吗……”
“可怜?哈哈……”卫律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那谁来可怜我?谁来可怜阿妍?谁来可怜长安城数万冤魂?谁来可怜玉门关外十万枯骨?他锦衣玉食,穷兵黩武,视人命如草芥,以百姓为刍狗。同情这样一个独夫,则置千万死者于何地?!”
苏武沉默了一会儿,道:“换一个,便一定做得比他好吗?陛下的是非功过,千百年后也难有定论。陛下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他杀伐决断,权变雄猜,固一世之雄;另一方面,他连一个普通人的判断和常识都没有。他晚年的猜疑滥杀,只因为他不能接受那些与他几十年来所坚持的信念不相符的事实,于是就沉浸到巫蛊的猜想中,古简、石镜、谶诗、‘受命者’……都是巫蛊之术的结果。你见过那蒙着自己双眼大叫‘你看不见我’的孩子吗?陛下就像这样一个拼命要维护自己幻觉的孩子……”
“他不是孩子,是成人!”卫律大声道,“如果他发了疯,便不该待在那个位置上祸国殃民!你是这世上唯一能阻止那个疯子的人,当你安坐在这里眼看苍生荼毒,大谈什么天命不可违,你的心里就没有丝毫负疚吗?!手握利器却不替天行道,这本身就是罪恶!就是助桀为虐!”
苏武叹了口气,道:“陛下驾崩了。”
卫律和李陵一齐惊呼一声,道:“什么?!”
苏武道:“就在刚才,你们到这里的时候,陛下在五柞宫驾崩了。临终有密诏,以‘孝武’为号。他是景帝中子,古简上的‘仲’恰好写作‘中’。‘受命者谁?仲子武王’……他至死都在维护自己受命于天的幻觉……”
卫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又说不出来。眼神从原来的疯狂凌厉变为迷惘茫然。好像眼睁睁看着一件构筑得无比高大的建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垮塌下来。
突然,李陵道:“我明白了,你等到这个时候,只是为了让他善终!你想报答他。”
苏武道:“陛下确实有恩于我,他曾在我最不为人所重视的时候识拔我,但这不是我不愿叛汉的原因。汉朝气数未尽,天命如此。”
李陵道:“不,不对!古简上说汉有六七之厄,就是这个时代。子卿,还记得吗,傅仲孺说过,你的相贵不可言!他没看错,你本该取而代之。你……唉!”
苏武道:“少卿,多谢你那次带我去看相,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我的生命的真相——尽管当时我还一无所知。傅仲孺确实有过人之处,但他说的也未必全然正确。他是傅说的后人,我先王的臣仆,这使他在预测时不自觉地掺杂了一些效忠王族的习惯倾向——这一点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我只是一个逝去的国度的君王,但陛下是我在这个现实国度的君王,他对我有知遇之恩……”
卫律叫道:“你脑子是不是让你父亲药昏了?!刘彻本来该亡于你手!他封你一个中郎将,你就放弃整个天下,你知道你失去了什么吗?上天注定的光复神族的最佳时机,就这样被你白白错失了!你对他的效忠,便是对真正的天命的违逆!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你这个笨蛋,逆天行事,你会受报应的!”
苏武淡淡地道:“不,你们错了。六七四十二,汉朝有四百二十年的寿命。卫律,也许你会大失所望,但这才是真正的天命,你我都无法改变。结束汉朝的人,也不是我,另有其人。‘当涂高’会出现的,但现在,既非其时,也非其人。”
卫律道:“不!你是‘受命者’,你能拯天下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你能摧毁现世的一切不公和黑暗……”
苏武道:“卫律,你最大的错误,便是把命运的改变寄托于更高一层的神明,那是最危险的事。谁告诉过你,高于凡人的生命所建立的秩序必然比现在更公平、更美好?谁告诉过你,智慧越高,道德必然也越高?生命的本能都是自利,他人为什么要奉献自己的异能来为你们谋求幸福呢?人类的智慧高于禽兽,杀戮和奴役禽兽最多的,不正是人类?况且今天这个世界,不论你如何切齿痛恨,都是天下众生共同造就的,不能归咎一二枭雄的操纵。当年楚汉相争,群雄逐鹿,难道不是百姓箪食壶浆以迎沛公,成就了汉家天下?既然选择了,便要承担后果。如果对自己的选择后悔,付出的代价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人们终有一日会再一次作出选择,那才是真正的莫之能御的天命。天命或许没有你所期望的那样如应斯响、因果立现,但一切不公,最终都会得到清算,任何侵凌,最终都必然付出代价。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你我应该庆幸天命的存在。天命,是弱者最后的护符,是强者最终极的约束。暴行从来是不顾道德、不畏人言的,唯一能让它忌惮收敛的,只有更为强大的力量。只是这力量并非来自什么高于一切的异人神明——”
“不!我不信!”卫律叫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难道只是一个骗局?!那最初又是谁编造了这个谎言?”
苏武叹了口气,道:“你能读懂最艰深的古文,却唯独忽略了这诗句最浅显的意思。好好想想吧,它的原意是什么?‘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是天命决定了玄鸟族的出现,而不是相反。”
卫律喃喃地道:“‘天命玄鸟’……‘天命玄鸟’……”
苏武道:“你和许多人一样,把天命的奉行者当成了天命的代表者,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其实,你我都在这天命之下,无法凌驾其上……”
“哈……”卫律仰天大笑,“好一个敬畏天命、甘守本分的君子,啧啧,高尚得我都要感极而泣了——可是,你拿什么来证明你说的一切?我相信古简的记录,因为那是实实在在无法篡改的明证。也许我的识读未必完全精确,也许我的理解会有偏差,但至少那不是无中生有的虚构!而你对天命的解释,全出于你一人之口,让我如何确信是真的?你有什么证据?我怎么知道,这里面没有你居心叵测的编造?”
苏武叹道:“等这北海的冰雪完全融化,你和少卿带了那面石镜过来吧,那时我会让你看到证据。”
◇◇◇◇
空旷的冰面上,只剩下李陵和苏武。
李陵看着苏武,就像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苏武笑笑,道:“少卿何必这样看着我?”
李陵道:“这么多年了,你何不一开始就告诉他?”
苏武道:“那时他的心已经被仇恨所淹没,任何劝告对他都不会有效。他所受过的磨难,远超常人。多少年苦心焦思,筹谋勾画,只为找到‘受命者’,借助‘受命者’的力量,颠覆这个世界。他在‘受命者’身上投注了太多的期望,如果我告诉他,他所有的寄托,都注定无法实现,以他的性格,必然会因绝望而极力挑动汉匈战争,直至玉石俱焚,苍生涂炭。他曾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次生命。没有他,我至今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去向何方。而我欠他的,却不能滥用异能来回报,便只能,至少尽可能减少他对他人和自己的伤害。现在,李延年被诛,李广利被他设计杀死,随太医被牵连下狱处死,再加上陛下也已驾崩,他所有的宿怨仇恨,都已随着死亡消散。他的复仇,没有了目标,所以我到这时才告诉他真相。”
李陵叹了口气,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子卿,你反复说到‘天命’,我有个疑问,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苏武道:“你说吧。”
李陵道:“你说,玄鸟来自未来,你是‘受命者’,对未来发生的一切都了然于胸。那么岂非意味着,未来在现在就已经存在?我有些糊涂了,这、这怎么听起来很怪异?”
苏武道:“是的,正是这样。这里面存在着深刻的矛盾。”说着伸手道,“把你那枚铜钱给我。”
李陵道:“汉钱在这里没用,我怎么会带在身边?”
苏武指指他腰间。李陵一愣神,才想起来,解下腰间那枚缠着五彩丝线的厌胜钱。
解开上面的丝线,便可见钱上镌着“脱身易、宜子孙”的祷词,李陵呆呆地看着,百感交集,闭上眼睛,在手中用力握了握,感受着掌中被那枚钱硌到的疼痛,叹息一声,才松开手,将钱递给苏武,道:“要这干什么?”
苏武将那枚厌胜钱往上一抛,又伸手接住,道:“字还是背?”
李陵一呆,道:“跟射覆有关吗?”
苏武道:“字还是背?”
李陵道:“就算是字吧。子卿……”
苏武手一摊,却见掌中那铜钱是背朝上。
苏武道:“是背,你猜错了。不过,也不能说你全错,这样的随意抛接,字和背的可能本就应该各占五成。如果我抛接的次数足够多,比如一千次,字和背就会各占约五百次。问题是,我只抛了一次,当现在背朝上时,那字朝上的状态到哪里去了呢?从宇宙中消失了吗?不,它应该存在!否则这就是一个错误的宇宙,因为它丧失了平衡。所以,当我抛接这枚厌胜钱时,也许有两个世界诞生:一个世界里,背朝上,就是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另一个世界里,字朝上。除此以外,两个世界没有任何不同。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天地万物皆如故。像这枚铜钱一样,导致宇宙分裂的极点有很多,多到根本无法计数。无形无相的元气,无所不在的微粒,组成世间的一切,这种状况,是为混沌。任何一点变化,都会导致分裂。一切的可能同时存在,不幸的结局只是无数可能中的一种。你可能北伐降胡了,也可能依然在朝为官。李夫人可能死了,也可能还活着。老聃描述过这种状态,一件东西,是黑的,同时也是白的。一个人智巧过人,同时也极度愚笨。彭祖可能极度短命,夭折的婴儿可能最为长寿……宠辱、黑白、贵贱、智愚,所有可能同时存在。可惜没有几个人真正听懂了他的话,他们以为这只是一个哲人对动荡时代的无奈图解。世界会不停地分出歧路,你我本应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但不幸的是,我们一手毁了那无数可能的未来。当滔天的洪水流入归墟,亿兆宇宙轰然湮灭,一个从树枝向树根伸去的回环结成了。这段有大洪水的历史被永远嵌在了时间之树的根部,成了未来人们所知道的历史的一部分。未来的人们,不管哪个国家,不管哪一族裔,都会知道自己的祖先经历过一场可怕的洪水。于是,我们只能拥有一种历史,我们只能生存在一个早已被决定了的世界。过去决定现在,现在决定未来,未来决定过去。当无数新的分叉诞生,当其他宇宙奔向无穷的可能,我们——你现在所意识到的我们,只能在这一段历史中艰难跋涉,沿着一条固定的路线前进。因为人类自己的罪恶,我们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生生世世永远无法逃脱的回环。”
李陵只觉得脑子里轰轰作响,像有无数匹疯马在里面来回猛冲。他喃喃地道:“分叉……宇宙……天,你在说些什么?”
苏武将那枚厌胜钱还给李陵,道:“对大多数普通人来讲,这其实也没什么,他们一样生活,一样悲伤和喜悦,一样诞生和死去。有分叉的宇宙和没有分叉的,对他们有什么区别呢?可是对我们,就不一样了。玄鸟族的存在是一种奇特的状态,从表面上看,我们混迹于常人中,也在这历史长河中载沉载浮,但因跨越时间的经历而获得了异能,这河会流到哪里,前方有怎样的暗礁漩涡,我们能提前知道。我们能轻微地调整一下自己在这大河中漂流的姿态,使自己避过最为凶险的境地,只是我们不能过多干预,更不能改变这河流本身。比如,为了求生,我会从地下挖掘出一些野鼠储藏的种子,我的索需不会超过生存的必须。然而自成汤以来,多少短视的玄鸟族人,倚仗无人能敌的神通,所谋何止一餐!以酒为池,悬肉为林,裸裎相逐,长夜之饮,自以为得计,孰知攫取愈多,报应愈烈!任何突破底线的干预,都是在饮鸩止渴,自促其亡。这一切,我都无法告诉卫律。他刚刚从希望转为极度失望,如果再让他知道,本来可能存在一个他和李夫人相爱善终的结果,他是一个极端的人,只要存在一丝希望,他会不惜用死亡去求取。但玄鸟族不能再重蹈那惨烈的覆辙。我不想再次点燃他的希望又再次掐灭,那种打击太残忍,足以把他推向疯狂。”
◇◇◇◇
夏末的北海极美,海水是一种比天空更深邃的蓝色,既深且广,一望无际。
这是一个宁静的中午。海中漂荡着一叶扁舟,载着三个人。坐在舟中,放眼望去,几朵白云慵懒地沉垂在深蓝色的海面上空,仿佛一团团洁白的丝絮,低得好像伸手就能够到。
苏武接过卫律递过来的石镜,那是一面平滑的青灰色的镜子,拿在手中极轻。苏武道:“你用过吧?”
卫律瞟了一眼苏武,道:“你不是‘受命者’吗?这世上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我还以为在你的语言里,不会再有任何发问的语句了。”
苏武淡淡一笑,道:“测知那些事情,是需要体力和心力的。我不会存心去了解每一件。这一刻世间发生了多少事?如果有人一一描画下来交给你,你也来不及看吧?”
卫律道:“我用过几次,给阿妍招魂。按着少翁的法子,用阿妍的头发烧成灰,和这镜子一起放在露水中,阿妍果然出现了。幸而阿妍当年给我那枚佩帏,上面有她用自己的发丝缝制的玄鸟图案。只是露水很难收集,我几个月才能见一次阿妍。这些年下来,那佩帏上的发丝都被我一点点拆光了。”
苏武拿起那面石镜,掂了一掂,道:“你有没有发现,这石镜轻得奇怪?”
卫律道:“是的,轻如毛羽,却又坚实无比,也不知是什么材质。”
苏武把玩着石镜,道:“我不是说这个,你把它浸入露水中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么轻的东西,本应该入水不沉啊!”说完,把那石镜往船外一抛。
卫律被他这举动惊得脑子里蓦地一空,过了一会儿,才大叫一声,纵身便向那石镜落水处扑去。
苏武一把拉住他,道:“危险!你不能下去!”
北海的水极其清澈,透过水面,可以明明白白看到石镜缓缓下沉,卫律一时挣扎不开,看着水中那青灰色的圆形一点点变小,急怒交加,忽然回身刷地抽出剑,向苏武砍去,叫道:“放开我!”
苏武却不避不让,伸手一把抓住剑刃,道:“这里是整个北海最深的地方,你下去也不可能把它捞上来。”
卫律吼道:“松手!你别逼我!”说着剑向下一用力,一缕鲜血立刻从苏武掌中流出,顺着剑刃一滴滴滴落在大海中。
苏武没有松手,道:“这世上有些事物,失去了便不可能得回来,你只能接受!李夫人和这面石镜,都一样。”
“住手!”李陵掣剑而出,剑尖抵在卫律后心,又对苏武急切地道,“你拦着他干什么?他要跳海就由他跳好了!”
卫律头也不回地道:“李陵,有本事你就下手!我倒要看看,今天到底谁死在前头!”说着手中的剑用力往下一压。苏武依然没有松手,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握着剑刃的那只手。更多的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滴进大海,在海水中晕染开来,化成一片片淡淡的红晕。
“你发什么疯?”卫律大叫道,“你以为你是‘受命者’便刀剑不入了吗?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李陵又惊又急,对苏武道:“你在干什么?!你可以使自己不受伤的!”
苏武摇头道:“有力量不等于铜筋铁骨,玄鸟族也来自肉体凡胎,从汤到纣,所有商王如今都只剩一堆枯骨。”
卫律看着那石镜下沉的方向,绝望地道:“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苏武道:“你救过我一次,我不想看着你走向绝路。所以也尽我的所能挽救你一次。”
“救我?哈!”卫律怪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凄凉和愤怒,“你说你要救我?你毁了我的希望!这石镜能照出另一个世界!阿妍真的出现过,真真切切,和她生前一样!我告诉她等我,我会救她的。”
苏武道:“可是她回答你了吗?”
卫律道:“她会等我的!她一定会等我的!这次我不会再让她失望!”
苏武道:“李夫人已经死了,你不要再欺骗自己。从来就没有另一个世界。石镜召回的,不是李夫人的魂魄,而是一个幻象。你看到她和生前一样,只因为那本来就是她生前的景象。她为什么没有实体?为什么不能回应你?卫律,你不能永远活在过去。过去你确实受过伤害,但现在,是你自己在伤害自己。”
卫律一怔,旋即叫道:“你胡说!她会回来的!我会找到一种突破一切障碍的力量,让她重生!”
苏武叹了一口气,道:“在李夫人进宫之时,你就已经失去她了。你一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我理解你为了感情而做的一切不容于世俗的事。但是,现在隔在你和夫人之间的,已经不是地位或权势,而是生死大限。这不是人力可以逾越的。石镜也拯救不了你,它只是欺骗了你的眼睛。”
卫律握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道:“不!你在骗我!一定有办法的!那条通向你们的世界的通道没有封死!我派人查过,整个北海,流入的河流数百条,流出的只有一条,却永不满溢,这海底深处分明有一个无底洞!那个息壤,到现在还在运作着!不管你们来自未来还是天外,你们那个世界,必然有比这里强大得多的力量,来改变一切!”
苏武道:“是的,通道还没有完全关闭。但你知道穿越这条通道是什么结果吗?你见过渔民在北海捕到的那些身形奇薄的海鱼吗?那是深海之中的巨大压力所致。跨越时间所导致的压力,要亿万倍于这种。那种压力,足以把最强韧的生命碾为齑粉。”
卫律道:“不,不会的!大禹泄洪之时,从玄豹到水蛭,从五湖四海被转运到这里,不都安然无恙?人必然也可以活着通过泄洪通道!你是‘引路者’,你一定知道怎么回去!”
苏武道:“不,我不是‘引路者’。‘引路者’一词,是‘导引者’的讹误。玄鸟族的任务是导引洪水。我没有能力回去。空间的转移和时间的跃迁是两回事。穿越时障的那一刻,秋毫之末的分量,也会增大到重逾泰山。而任何泰山般巨大的物体,都会在瞬间浓缩为针尖大小的致密状态,直到冲出通道,才能恢复原状。石镜是用玄鸟的一部分材料制作的,这种材料的特异之处就在于几乎没有分量,只会感应到水的吸引,以找到洪水所在的正确时空点。玄鸟能安然通过这样的压缩重塑而性状不变,可你能想象有生命的血肉之躯,能经受这样惨烈的考验吗?”
卫律的眼中充满了绝望之色,握剑的手慢慢松开,苏武握着剑刃,将剑倒拿着从卫律手中抽出。
卫律道:“但……玄鸟还在这世界上,就在我们脚下的万丈深海之中,我会倾举国之力找到玄鸟,只要它能回去,带去这边的信息……”
扑通一声,那剑被苏武投入大海,剑刃上的鲜血在海水中化开,出现一道长长的血痕,直向大海深处延伸过去。
“玄鸟已经死了。”苏武将划伤的手浸入海中慢慢清洗着,平静地道,“它不可能载着任何东西回去了。商王族的语言和后世有许多不同。‘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降,不是降落,而是死亡。”
船舷周围的海水已被染成了一片淡红色,李陵收起佩剑,撕开一幅衣襟,给苏武包扎手上的伤口。
卫律道:“‘降’就是死亡?怎么可能?你在撒谎!你们的语言读音早被西周禁绝了,死无对证,你就是把玄鸟说成狗马都可以!”
苏武道:“不信的话,你可以想想《礼记》,那里面就有证据。”
“《礼记》?”卫律一脸不屑地冷笑,但片刻之后,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李陵道:“《礼记》写什么了?”
卫律喃喃地道:“‘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庶人曰死,羽鸟曰降……’。”
苏武点头道:“对,在那个时代,‘降’用在鸟类身上,意思就是死亡。玄鸟已经死了。就像这里的传说,神鸟是带着火焰坠入大海的。这是禹的杰作。洪水退落后,禹私下把在北海边所见到的一切密报给了舜帝,他把玄鸟描述成了一个高高在上监视着人间一切举动的神物。他说夷狄之人将玄鸟视作天帝的使者,他们向玄鸟朝拜祝祷,控诉罪恶,请玄鸟解决争端、降临福祉。有这样一个东西存在,普通黎民也可以绕过人间的帝王与祭司,直接与天庭沟通。年迈的舜听完后,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命重黎——那个时代最擅用火的官员,不惜一切代价焚毁玄鸟。重黎做到了,他混在朝拜玄鸟的人群中,接近玄鸟,在玄鸟的关键部位点燃大火,焚毁了玄鸟。重黎也与玄鸟同归于尽。禹排除了他在世上最大的威胁,如愿以偿地登上了帝位,利用在大洪水时期建立起来的巨大威信,建立起第一个世袭的政权——夏朝。重黎焚毁玄鸟这件事,对历史走向的影响如此深远,但在史书上却没有明确记载。因为这是一件见不得光的事。只在西周的《吕刑》中有些含糊其辞的记载,还误把北狄写成了南蛮。后世更是被那寥寥几十个字弄得猜测纷纭,文中的帝是谁都不清楚,从颛顼到尧舜,说什么的都有。重黎甚至被说成‘重’和‘黎’两个人。为君王卖命做隐秘肮脏的事,虽然无法获得公开的传颂,但能获得巨大的实利作为奖赏。因为重黎的这桩大功,他的子孙被授予对北方蛮夷永远的统治权。直到今天,重黎的后人依然在统治着这片土地,虽然他们早已忘却了自己家族的来由——‘撑犁’就是‘重黎’,‘撑犁孤涂’就是‘重黎之子’。”
卫律与李陵目瞪口呆。
苏武道:“对,不要惊讶,‘撑犁孤涂单于’,匈奴的最高统治者,就是上古火正重黎氏的后人。”
卫律喃喃地道:“‘……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竟然是这样……”
李陵忽然咦的一声,道:“怎么回事?这、这海……”
卫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吃了一惊。只见不知何时起,他们周围的海面上,升腾起了一股茫茫雾气,放眼望去,远处已朦胧难辨。那雾气越升越浓,铺天盖地。
李陵吃惊地道:“这是要变天了吗?”
卫律道:“不!不是!”看了苏武一眼,忽然神色一变,道,“是你在施术!你、你在招魂?”
苏武道:“不是,是石镜在海底运转。”
卫律吃了一惊,道:“没有露水和发灰,石镜怎么会……”
苏武道:“石镜本来就是被设置用在这个地方的。中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清澈的水源,不得已才用仙人承露盘搜集露水。并不像少翁故作神秘说的那样,非用什么‘无根水’。发乃血之余,用头发,远不如使用鲜血本身。制作这面石镜的人,就是契,世间第一个玄鸟族人。他的名字也是因这件事而得的——契,本意就是锲刻。他在这面石镜上,刻录下了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契清楚地预料到,未来的语言文字会发生无法控制的变化,任何用文字的形式留下的记录,最终都会变得无法识读。所以,他用这种独特的方式保存真相。读取真相的工具,则是玄鸟族自身的生命之钥。只要玄鸟族的血统还在,真相便能被还原。孔子是因为无法把自己的鲜血储存数百上千年,不得已而求其次,才使用了自己的头发。头发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发丝中同样留存有玄鸟族的记忆。少翁一知半解,看了孔子留下的记录,误以为唯有用头发才能招魂。他买通宦官,从一只篦子上得到李夫人的头发。他运气不错,李夫人是白狄,也带有一点玄鸟族血统。她在难产弥留之际,预料到兄弟必不得善终,所以拒绝与陛下见最后一面,将自己最美的一刻留在陛下的心中,使陛下因顾惜她的美貌而减弱对李氏兄弟的厌恶,延迟李氏灭门大祸的到来。石镜显示的内容和驱动它的玄鸟族人的血脉有关:血统不纯的,只能显示一点本人生前的片段;血统纯正的,能追溯到很久以前,乃至演示出最初发生的一切——也许,应该说是很久以后。”
雾气蒸腾的海面上,忽然发出一道强烈的闪光,那闪光强烈到三人几乎睁不开眼。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待到睁开眼睛,只见那强光退去的地方,现出了一个惊人的景观:一座座巨大的冰山在缓缓崩塌、融化,四处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各种被烧得焦黑的无法名状的废墟横七竖八倒在冰川之上,被烈火融化的冰川也在缓慢地解体。
冰川之上,废墟之中,遥遥可见一些微小的四散逃命的人的身影。隔得太远,听不清那些人发出的惊恐呼叫,但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种强烈的恐惧和绝望。更遥远处,隐约可以看到,天空中有几只灰色的大鸟在飞翔,接二连三有烈火强光闪现,轰隆隆的雷鸣般的声音也紧接着传来。那些逃命者奔命于那熊熊烈火和不断倒塌的冰山间,看起来像巨人手下随时会被碾死的蝼蚁。
李陵和卫律屏住呼吸,遥看着那些挣扎于冰与火之中的生命。李陵全身微微颤抖,卫律死死抓着船舷,手指关节因为太用力而凸起发白。
烈焰在燃烧,巨浪在翻涌,玄冰在裂解。偶尔有些幸存者逃离烈焰的魔爪,身处的冰川却又在战火中断裂、翘起、游移,幸存者哀嚎着滑入布满烈焰的大海。
一块巨大的倾斜的浮冰漂移到他们船前,浮冰上有几个人,他们紧紧抱着整个冰面的最高处,对着这边大喊。那些人衣饰古怪、相貌奇特,李陵和卫律猛地站了起来,他们完全听不懂那些人在喊什么,但听得出那声音里强烈的求救意味。那是所有生命在濒临绝境时都会发出的惨呼。
浮冰漂浮到离小舟不过一两尺的地方,李陵忍不住向最近的那名求救者伸出手去,那人却浑似没见到就在眼前的这叶小舟和舟中三人,目光直接越过他们,一遍遍地向远方呼救。
苏武道:“没用的,我们对他们而言是不存在的。你看到的只是数千年后真实影像的折射。”
李陵的手穿过那求救者的身体,那里一无所有!
李陵吃惊地缩回自己的手,无法想象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那求救者。
一只灰色的大鸟低低地向这边飞来,那人循声望去,眼里立刻充满了死一般的绝望。然后,耀眼的亮光伴随着巨大的声音在他们眼前爆发,那光在瞬间产生的强烈刺激使他们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眼睛才慢慢恢复了视力。
刚才的浮冰和求救者已完全消失无踪,爆炸激起的海水化为从天而降的大雨。卫律仰头看去,豆大的雨点夹杂着星星点点黑红色的杂质疯狂地砸下来。卫律情不自禁抬手一挡,然而那雨点落到自己眼前时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肌肤上没有任何感觉。往自己脸上摸了摸,干的,什么都没有。
望向李陵,也正摸着自己的脸颊,一脸茫然。
水面上晃荡着片片碎裂的浮冰,所有的生命迹象都已消失,只有一些焦黑的残骸和漂浮物在大海上随波起伏。
他们看到了一场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的战争。明知是幻象,他们却恍惚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中好像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李陵看着那些灰色的大鸟掠过垮塌的冰山,穿过一柱柱袅袅上升的黑烟,渐渐远去,突然想起一段话,不禁脱口而出喃喃地道:“……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苏武道:“不错,这众所周知的民间传说,记述的是真实的图景。你们现在所见,也只是那场庞大的灾难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片段而已。最可怕的场面,是无法呈现的。因为光是那种光芒,就不是人的肉眼所能承受的。当年玄鸟族先人被夏的追兵追杀至此,曾在这北海演示过一次,追杀者因为目睹那无与伦比的强光而瞬间失去视觉,目盲者十有八九。他们回到中原后,北海上发生的一切越传越广,人们无法理解这些是遥远的未来才会发生的,而误认为是上古发生的天神之间的大战。‘共工怒触不周山’、‘十日并出’这些时序混乱的神话,就这样渐渐散播开来。卫律,这就是你所念兹在兹要追寻的力量。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这不是神话,是事实。文明愈先进,手段愈野蛮。不战则已,一战就是苍生荼毒,万物绝灭。战火所及,城郭瞬间夷平,楼宇灰飞烟灭,远不是我们现在以刀剑戈矛为杀人利器、以血流漂杵为伤亡至惨的人所能想象的。你现在还觉得,最有力的,一定能制造美好吗?你现在还确定,这就是你所想要的吗?”
冰火交织的情景渐渐淡去,海面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碧水蓝天,清新如画,白云依旧慵懒地沉垂在海面上空,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卫律呆呆地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苏武道:“卫律,你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李夫人活着的时候,你希望发生奇迹,让她回到你身边;她死后,你希望制造奇迹,让她起死回生。你比大多数人坚忍,你能为了一个目的,历经顿挫,百死不悔。然而,你又比大多数人脆弱,因为你不能接受一个明显的事实,那就是你失去她了,永远地、无可挽回地失去她了。我不能劝你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因为李夫人对你来说确实是唯一的。我也不能对你说节哀顺变,因为节制哀伤并不能使曾经的伤害消失。我只能对你说,我很抱歉,不能帮助你减轻痛苦。你曾经救我一命,我却无法实现你的愿望。一直以来,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不甘认命。确实,命运对你并不公平。但是,命运对我、对李少卿,难道公平吗?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不可避免的遗憾,如果执意于抹平这些遗憾,只会造成更多的遗憾。我是囚徒,然而我的心是自由的。你贵为王侯,却关在自己制造的牢笼里。卫律,赦免你自己吧。人生苦短,何苦让本来只是一时的憾恨,折磨自己一生呢?”
海岸边,满山青翠,喷薄着生命的颜色。卫律抱膝漠然坐在船头,他那瘦削而坚毅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的变化,只在一瞬间,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悲哀。
李陵叹道:“你什么都看到了,自然能如此超脱。想必你的未来,总比我和他光明。你不是还留着汉节吗?‘言旋言归,复我家邦。’原来不是光复,是归国。呵,到那时,你会是那边的英雄功臣,而我和卫律,将成为史书上永远的罪人。”
苏武道:“我的命运,不会是你想要的。是的,我会回去,我会加官晋爵,我会名满天下。我会看到朝局动荡,藩王谋逆。我会看到我的儿子卷进失败的那一方。我会看到元儿在漆黑的夜里被廷尉府的人锁走,他那惊恐而绝望的眼神,将是他留给我在这世上最后的纪念。我会一夜之间从万人景仰的英雄,沦为人人避之不及的逆案嫌犯。我会免冠跣足、白发苍苍地跪在比我年轻的昔日同僚面前请罪。大将军会怜悯我,只是杀我的儿子,没有诛杀我和我整个家族,我还要为此叩谢他的恩典……然而我还是要回去,你和卫律都不可能阻止我。你们能限制我的自由,但不能囚禁天上的所有飞禽,而它们终能为我带去这边的信息。我必须回去,我父兄皆已不在,我不回去,我的子侄便会在未来那场灾难中毁灭殆尽。我去,至少能以我这多年持节不降的微薄劳苦,换取家族一二孑遗的幸存。少卿,这就是我的未来。如果这能让你稍稍感到好过一点——”
李陵颤声道:“不!别说了……对不起……”
苏武站起身来,看着海岸边那一带远山,平静地道:“没什么,山有不周,日月有食,天地尚有缺憾,何况你我只是天地间如此脆弱的生灵。冥水汤汤,天命茫茫。今者不乐,逝者其亡。为过去的苦难伤感是枉然,为未来的灾难担忧同样没有必要。少卿,现在于我们才是最真实的存在。爱你的妻儿吧,他们才是你生命中的至重。”
远处北海岸边,一名黑衣女子怀抱着一个婴孩,翘首等待船只归来。那女子头上斜插着三根鸟羽,在海风的吹拂下不停颤动。
卫律道:“孩子起名了吗?”
苏武点头:“起了,达乌起的。她说,目睹过我的种种遭遇,只希望孩子平凡快乐,哪怕像个卑微的牧猪人,安安宁宁地度过一生,便是最大的幸福。呵呵,牧猪人,多么奇怪!随她吧,我不想重蹈我父母的覆辙,她为了生这个孩子,几乎丢了半条命,这点事,就让她做主吧……”
“牧猪人?”李陵微微一怔,用胡语默念了一遍,点头道,“嗯,其实也不错……汉话读来就是‘通国’。孩子的未来呢?你预测了吗?”
苏武闭上眼睛。
牧猪人,通古斯……呵,他能隐隐看到,那天真无邪的婴孩身后拖着的那条血色的道路;他能隐隐听到,孩子命运之路的远方传来的刀兵之声。
通国拥有仅次于他的异能,当这孩子长大,当他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他会竭尽全力利用这能力。他知道玄鸟族几千年来的残酷命运,他很清楚,父亲的机遇不可能重演,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受命者”诞生,他也不想成为“受命者”。
他会寻找另一种成功的方式,而那是更容易实现的目标。他和他的子孙会有意和一些特定的家族通婚联姻,他知道那里有他需要的那一部分——不是异能的那一部分,而是力量、智慧和野心!
千年的血与火……马踏长城,驰骋中原。杀伐与征战、奇谋与秘计……他们要夺回玄鸟族曾经的荣耀和权势……他们用世间最贵重的物质给自己命名……
到底是福是祸?
苏武摇摇头,他不想去细看——留着点希望吧!
此时,北海之上,微风渐起,夕阳将万道霞光铺满海面,放眼望去,海面就像一片缀满无数璀璨宝石的锦毯,熠熠生辉,直铺到天之尽头。
全书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