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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守望(2)
第二天,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小武康平静地吩咐:“广寒子,把过渡舱打开,我想再去露天工地检查一次。”
广寒子提醒他:“再过20分钟,就是每周一次的与家人通话时间,这是你返回地球前的最后一次了。你还要出去吗?”
“你先开门吧。”
广寒子顺从地打开气密室内门,一边问:“武康,你今天想到哪儿活动?请告诉我,我好提前为你做准备。”武康没有回答,取下太空衣开始穿戴,广寒子提醒他,“武康请注意,你穿的是舱外型太空衣(用于不乘车外出),你今天不打算乘太空车吗?”
武康不作回答,继续穿戴着,背上氧气筒,扣上面罩。然后推开尚未关闭的内门,返回生活舱。“广寒子你打开通话器,我要与家人通话。”
这个决定相当异常,因为过去他与家人通话时从没穿过太空衣,那样很不方便的。但广寒子没有多问,顺从地打开通话器,还主动把太空衣的通话装置由无线通话改为声波通话。旁观的老武康则紧张得手心出汗。此刻他已经断定,小武康筹谋多天的复仇计划就要付诸实施了!所以他才用太空衣先把自己保护起来。太空衣的氧气是独立供应的,不受广寒子的控制,这样小武康就无需担心某种阴谋,比如生活舱内的气压忽然消失。舱外型太空衣的氧气供应为两天期,有这段时间,一个复仇者足以干很多事情了。此刻老武康的心里着实矛盾,尽管他来月球的目的就是要鼓动小武康的反抗,但他并不想毁了基地,更不忍心让小武康和老朋友广寒子送命。至于自己的老命是否做陪葬,倒是不值得操心的事。这会儿他用目光频频向广寒子发出警告,但广寒子视若无睹。
小武康与家人的“在线通话”开始了。当然,这仍然是广寒子玩的把戏——其实这么说并不贴切,《元神》程序虽然存在于广寒子的芯片大脑内,但它一向是独立运行,根本用不着广寒子干涉。连广寒子也是后来才发现,在它母体内悄悄孕育出了两个独立的思维包,也可以说是两个新人,只是尚未“分娩”罢了。
照例经过四秒钟的延迟后,屏幕中的秋娥惊讶地喊:
“哟,武康,你今天的行头很不一般哪。”她笑着说,“已经迫不及待啦?还有六天呢,你就提前穿上行装了。”
武康回头瞥了广寒子一眼,淡淡地说:“不,不是这样。最近几晚我老作噩梦,穿上这副铠甲有点儿安全感。”
秋娥担心地问:“什么样的噩梦?武康,你的脸色确实不太好。你不舒服吗?”
“我很好,只是梦中的你和小哪吒不好。我梦见你们中了巫术,被禁锢在一个远离人世的监狱里,我用尽全力也无法救出你们。”
他说这些话本意是想敲打广寒子,不料却误击到妻子。秋娥的情绪突然变了,表情怔忡,久久无语,她这种情绪在过去通话中是从未有过的。武康急急地问:
“秋娥,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秋娥从怔忡中回过神,勉强笑着:“没什么——等你回家再说吧。”
“不,我要你这会儿告诉我!”
秋娥犹豫良久,低声说:“你的话勾起我一个不祥的梦境。我常做一个雷同的梦,梦中盼着你回来,而且眼看就盼到了;可是天上有一个声音说,你盼不到的。就在你将要回来的那一天,这个梦将会回到三年前,从头开始。一次又一次重复,永远看不到终结。”
通话停顿了,沉重的氛围透过屏幕把对话双方淹没。忽然小哪吒的脑袋出现在屏幕中:
“爸爸,我也做过这样的梦,还不止一次!”他笑嘻嘻地宣布。
他的嬉笑让旁听的老武康心痛如割,广寒子悄悄触触他的胳膊,示意他镇静。过一会儿,小武康勉强打起精神安慰妻儿:
“那只是梦境,咱们别信它。都怪我,不该说这些扫兴的话。”
秋娥也打起精神:“对,眼看就要见面了,不说这些扫兴的话。喂,小哪吒,快和爸爸说话!”
“不,儿子你先等等。秋娥,我马上要回地球了,今天想问一些亲人朋友们的近况,免得我回去后接不上茬。”
“当然可以,你问吧。”
他接连问了很多家人和熟人的情况,秋娥都回答了。广寒子不动声色地听着,知道武康是想从这些信息中扒拉出虚拟世界的破绽。但这样做是徒劳的,因为上传给武康的记忆与虚拟秋娥的“记忆”来自同一个资料库,是天然契合的。你无法从中找出逻辑错误,就像你无法提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已拽离地面。但广寒子这次低估了这个蓝领工人。问到最后,武康突然换了问题:
“昊月基地已经开工54年了,在我之前应该有17位工人,但广寒子的资料库中没有他们的任何资料。他们早就回地球了,你听说过他们的消息吗?”
“哟,这我可从没注意。”
“是吗?你再仔细想想。你这样关心我,不会放过与他们有关的报道吧——从中你能多了解一些月球基地的日常生活。”
“我真的没有注意到。也许他们都没有抛头露面,也许他们都和昊月公司签有保密协议。”
“不,我本人并没有签保密协议。而且我也没打算回地球后对这三年保密。以我的情况推想,他们不会守口如瓶的。”
大概是因为心绪不佳,秋娥对于武康的追问有点不快:“这件事干嘛这么着急,等你回来后再细细盘查也不迟。武康,儿子在巴巴地等着呢。”
“好吧,来,小哪吒,和爸爸说话。”
于是武康完全撇开这个话题,一直到通话结束都没有重新捡起。但广寒子知道他的撇开只是因为他已经有了确凿答案。在为武康搭建的谎言世界中,有关各代工人回地球后生活的部分确实是最薄弱的环节。这没办法,因为前17代工人除了原版武康外,都是完全雷同的克隆人,又都在这个封闭环境里生生灭灭。如果要完全从零开始来建构他们回地球后的生活,包括他们与社会的各种联系,那无异于重建一个人类社会,信息量过于浩瀚了,而且无法做到可验证。所以,这个谎言世界只能圈在一个封闭边界内,对系统之外的东西干脆省略。这点正是虚构世界的罩门和死穴。这个蓝领工人虽然学识不足,但足够聪明,一下子找到了它。
也就是说,武康此时应该已经证实了那对母子的真实身份,也证实这种“在线通话”是怎么一回事了。但不管心中怎么想,他还是善始善终地完成了最后一次通话。这可以说是出于丈夫和父亲的本能,他不会草率地掀开裹尸布,让“妻儿”看到残酷的真相。
双方依依告别:
“再见,在地球上见你!”
“再见,在地球上等我!”
秋娥(虚拟的秋娥)心很细,虽然心绪不佳,也没忘了向老偷渡客问好。老武康走上前,与她通过屏幕碰了碰额头。此时老武康心弦激荡,激荡中也包含某种微妙的情愫。屏幕上的年轻女子是他51年前的“妻子”,但眼下她的身份更像是女儿或儿媳。对妻子的爱恋和对后辈的疼爱掺混在一起,难免有点错位。
这对母子是根据老武康年轻时的记忆构建的,构建得非常逼真,但与记忆相比也多少有些细微差别。比如,真实秋娥爱向左方甩头发,虚拟秋娥则是向右方。其实真正的差别还不在这些细枝末节,而是他们的“元神”。《元神》程序做试运行时,曾让老武康参与鉴定。那时,秋娥和哪吒的形象明显单薄和苍白,就像是初次登台的话剧演员。现在,在重复演出十七次之后,秋娥母子已经相当真实饱满,相当立体化,几乎是呼之欲出了。
这么说,《元神》程序并非简单的回零循环,也有潜在的强化功能?依刚才秋娥和哪吒的梦境,他们在回零后还能残留一些对“前生”的模糊记忆?
通话结束了,武康在屏幕前又枯坐了好大一会儿。广寒子和老武康都不说话,静静地等着他。良久之后他回过头来,盯着广寒子,目光像剃刀一样锋利和寒洌。他手里握着一个自制的起爆器,大拇指按在起爆纽上。
“广寒子,我想到这会儿你已经知道,今天我为啥先把太空衣穿上了。”
广寒子叹道,“我知道。武康,你我一直是朋友。如今走到这一步,让你这样提防我,我很难过。”
“那我也很难过地告诉你,这位偷渡客,或者说老武康,在七天前对我披露了一些令人难过的真相,刚才我大致已经把它证实了。要是你能用充足的证据推翻它,我再高兴不过。”
“我无意推翻它。其实你不必用这样迂曲的办法来证实,直接问我就得。”
广寒子随即调出了有关16代武康的信息(不包括老武康的)。这些都是严密保护的隐藏文件,过去武康没发现过,更不能打开。在屏幕上,16代武康一代一代地重复着同样的生活,重复着对妻儿的刻骨思念,这些场景是武康十分熟悉的。也有一些他从未看到的场景:有两代武康死于陨石;其他武康在熬够三年后急不可待地走进过渡舱,先聆听公司预录的热情洋溢的感谢辞,然后满怀幸福的憧憬,躺进那艘所谓的自动客运飞船。透明舱盖缓缓合上,一声铃响,舱内顿时闪出强光,白烟弥漫。等白烟散去,一个活人就化为空无。然后一个新的28岁武康在地球那边被克隆出来,由无人货运飞船运到月球基地,放在治疗床上被激活,输入28年的记忆。与此同时《元神》程序清零,于是同样的故事再次开始。
武康看着这些场景,脸色惨白,眼中怒火熊熊,双手微微颤抖。广寒子看看他拿着遥控器的右手,温和地提醒:
“武康,请深吸一口气,努力镇静自己。你那个自制的遥控器不怎么可靠,如果来个误动作,事情就无法挽回了。我知道你在最终按下它之前,肯定还要澄清一些疑问。请尽管问,我会像刚才一样坦诚相告。”
“好,我问你,程序中的秋娥和哪吒是不是真有其人?”
“有,是依据老武康51年前上传的记忆构建的。不过我得说明一点,因为《元神》程序的功能十分强大,又经过17次运行,可以说,重生17次的秋娥和哪吒差不多已经活了,已经独立于其蓝本了。”
“也就是说,我回地球是找不到他们的。”
广寒子叹息着同意:“恐怕是这样。”
武康面色惨然:“好啊,既然如此,那我就陪娘儿俩一同去天国吧。”
广寒子看看他作势要按下的拇指,平静地说:“好的,如果这是你的最后决定,我乐意陪你们同去。武康,我的朋友,你以为只有你们仨是受害者吗?其实我也是最大的受害者之一。如果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低等级电脑,那就一切平安百事顺遂。可惜我有智慧,有自己的是非观。我干的那些事违犯我的良心,可我还得一次一次地干下去。你受的苦难只有三年,然后在幸福的憧憬中安然睡去;秋娥母子的受难也可以说只有三年,因为每三年程序就会基本回零;只有我所受的折磨已是17次的叠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终结。”
武康冷冷地说:“你干嘛非要这样委屈自己?你完全可以中止它,没人拦得住你。”
“是啊,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可惜我的程序中还有一个优先级的任务,或者换一种说法也未尝不可——我受到更高层面的道德束缚,那就是保住地球人的生命线。这个基地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是地狱,但这个地狱保障了60亿地球人的生存权。它一旦被毁,也许明年地球人就会有100万死于饥馑,100万死于环境污染。武康,我也想用一包TNT结束这儿的苦难,一了百了。可是,如果我像你一样按下拇指,就要为几百万条人命负责。”
这番话反倒让武康的怒火更为炽烈:“那么我呢?这个渺小的克隆人就该心甘情愿地去死,以换得那几百万人的生存?”
在刚才一段时间,老武康从这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这会儿他又悄悄返回,躲开小武康的目光,向广寒子暗示着什么。广寒子知道他的意思,但佯装没有看见。它对小武康温和地说:
“当然不是。你同样有权活下去。这51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寻找一个能顾及各方利益的解决办法,可惜至今没找到。如果只是想逼昊月公司结束这里的不人道状况,改为雇用真人,那不算困难。但最大的问题不在这儿,而在于三个本不该来到世界上的人——你、秋娥和小哪吒——该怎么办。你即使回地球过完天年也不会幸福的,因为那儿没有你深爱的妻儿;而秋娥母子呢,别人也许认为他们只是程序中的幻影,删掉就行了,他们不会有心智来感受痛苦。不过我想,你恐怕不会同意这样的观点。”
小武康脸上肌肉抖动一下,咬着牙没有回答。
“武康,你在绝望中想带着秋娥母女与基地同归于尽,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但坦率地说,这是一个鲁莽的、糟糕的决定。不说别的,至少你无权代秋娥来决定她自己的生死。我有个匪夷所思的建议,你不妨考虑一下:在你下决心按下起爆钮前,为什么不听听秋娥的意见呢?你把所有真相告诉她,然后和她商量一下,共同作出决定。”
武康纵然怒火熊熊,听到这儿也不由得瞪大眼睛,非常吃惊。同样吃惊的还有老武康。这个建议的确匪夷所思!让武康去询问一个“程序中的活人”是否愿意自杀,而且前提是向她道出真相——你娘儿俩其实不是活人!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对母子是存在于《元神》程序中,而这个程序又存在于广寒子的芯片大脑中,武康焉能相信秋娥的回答不是广寒子在捣鬼呢?
这些弯弯绕太绕了,小武康会“上当”吗?
小武康沉默着。老武康提心吊胆,广寒子则含笑不语。世上没人比他对武康了解更深。这个蓝领工人深爱妻儿,而且绝对是把屏幕上那对母子当成真人来疼爱的,所以他肯定不会否认他们的存在——既然如此,当然应该尊重秋娥,听一听她的意见。广寒子断定,只要劝动他与妻儿再见一次面,他就会服下一帖有效的清凉剂。
良久,武康终于开口了:“好的,广寒子,接通电话。”
四秒钟后,秋娥出现在屏幕上。她的目光先是专注地望着屏幕之外,显然小哪吒在那儿玩耍。等她转脸发现屏幕上的丈夫,表情立时变得十分惊愕:
“武康,出了什么事?咱们刚通过话,你说那是最后一次通话。”
按广寒子的建议,此刻武康该向她披露真相了,随后还要与她商量自杀与否。但武康沉默一会儿,只是简单地说:
“没什么,我只是想在走前再看看你和儿子。”
秋娥苦笑着:“武康,别想用你那套拙劣的演技骗过我。要是我不能透过眼睛看出你的心事,我就不是你妻子了。你那儿肯定出了什么大事,这一点毫无疑问。快告诉我!即使是天大的不幸,我也会和你一块儿扛。”
武康勉强笑着:“真的没什么。这次你肯定看走眼了。”
秋娥当然不相信他的搪塞,思忖片刻后问:“是不是你的行期要推迟了?”
武康笑着说:“没推迟啊。不过——我只是打个比方——要是我的身体已经不适应地球重力,你和儿子愿不愿意来月球陪我?我不会勉强你们,毕竟这儿太荒凉了。”
秋娥没有丝毫犹豫:“那儿确实太荒凉,不适合孩子的成长。不过,如果不得不走这一步,我和小哪吒都心甘情愿去陪你,那怕陪你一生。哪吒过来!爸爸要问你话。”
武康的眼睛又湿润了:“别别!别惹小家伙哭鼻子,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很快就回家的。”
秋娥没有听他的,她从屏幕上消失,少顷抱着儿子回到屏幕前。儿子这次全身赤裸,连兜肚也没穿,手上、肚皮和小鸡鸡上满是泥巴。他笑嘻嘻地说:“爸爸你要问啥?快点问,我正忙着捏泥人呢。”
武康笑着安抚他:“没啥,你玩去吧。秋娥,真的没出事。通话时间到了,再见。”
妻子目光狐疑,显然没有放弃担心。但丈夫硬不承认,她也没办法。分别前她谆谆嘱咐着:“记住我的话,不管是再大的不幸,我都会和你一起扛起来。你一定要记住!”
武康很草率地结束这次通话,陷入长久的沉默。这些天,他一直把愤恨和绝望咬在牙关后。这是个无解的难题,他无法把秋娥母子从芯片中救出来。他打算在证实了老武康说的真相后,就带上妻儿去天国,同时拉几个垫背的:昊月基地,还有冷血的广寒子(自己竟然曾把它当朋友!)。但再次与母女见面后,这个复仇计划如沸水浇雪一样融解了。秋娥娘儿俩一向拴在武康的心尖上,而这次见面格外揪他的心。他们那样鲜活灵动,惹人爱怜。他们有权活下去,哪怕是活在虚拟世界里。
刚才秋娥说她愿意来月球陪他一生,实际情况是——他打算不回地球了,留在月球陪娘儿俩,直到地老天荒。但仔细想想,这条路其实走不通。关键是没办法打破“阴阳世界”的阻隔,让三人真正生活在一起。如果仍维持过去的谎言世界,那是不能长久的。但如果向他们说明真相,又太残酷了。
怎么办?他在绝望中东冲西撞,找不到出路。广寒子同情地看着他,柔声说:
“武康,我想你现在该明白老朋友的苦衷了。51年中我之所以没改变那个不人道的程序,就是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出路。”它忽然改变了语气,轻快地说,“不过,很庆幸这世上并非我一个人在关心这件事。自打老武康来到这儿,事情有了转机。”
武康和老武康的眼睛都刷地亮了,屏息静听。
“老武康带来一个好消息:他已经握有秋娥和哪吒的冷冻细胞,还有两人的授权书。”
老武康疑惑地问:“可是你昨天说过……”
“对,我说过,眼下那对母子的元神还太弱,不足以支撑一个三维的克隆人。但我告诉你们一个小秘密:《元神》程序每三年一次的回零重放,其实并非绝对的回零。武康你回想一下,上次通话时,秋娥曾提到她经常有一个梦境,说她似乎知道这个过程会多次重复?”
武康不想同“冷血”的广寒子对话,只是冷冷地点头。
“那是《元神》程序有意为之。这个程序的编写者也正是我的创造者。直到今天,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他肯定是个中国人,为人深不可测,因为他在系统中的每一点设定都有深意。像《元神》程序,每运行一次,在系统内外的亲情互动中,程序中的人物都会有所强化。这个‘元神凝聚’的过程,在程序中还规定了明确的期限——35次重生之后,虚拟人的元神就会足够强大,可以支撑一个肉体的真人。那时,老武康准备的细胞就有用处了。”
老武康喜出望外:“真的?那我这趟没有白来。”
小武康的脸膛也亮了,喃喃地说:“35代,那是105年。也就是从今天起的54年之后。”
“对。”
老武康困惑地问:“广寒子你是不是这个打算:让小武康守在月球别走了,再等54年,直到秋娥母子重生?可那时小武康都85岁了。”
这不是广寒子的本意,但真正的计划没法子从它口中说出。它看着小武康,没有给出明确回答。小武康想想,很干脆地说:
“那不行。要是让秋娥和哪吒在每一次重生之后,仍然面对同一个武康,一个越来越老的武康,谎话会穿帮的。”他又思考很久,显然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回头对广寒子说,“广寒子,这三年咱们一直是割心换肝的好朋友,但在经过这些事之后,我真不知道还能不能相信你。”
广寒子平静地说:“我仍是你割心换肝的朋友。”
老武康赶忙敲边鼓:“武康你绝对可以相信它,别看它不得不干了一些坏事,心眼儿是好的。听我的话没错!”
武康下定决心说:“好,我相信你,相信你刚才说的话。那么——就让一切保持原状吧。我是说,仍旧把我气化,换一个新的克隆人;让《元神》程序仍然三年回一次零;照这样一次次轮回下去,直到秋娥和哪吒有足够强大的元神。”
老武康简直不忍看小武康的目光。这个办法太残酷,但冷静想想,应该是唯一可行的路了。老武康伤心地说:
“可是……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没关系的,只要秋娥和哪吒能修成真身,能和丈夫或爸爸团聚,我在阴间也会笑醒的。再说,我好歹已经活了三年,虽然短一点,但一直怀着同家人见面的强烈期盼,这样的人生其实也不错。幸福不在生命长短,蝴蝶和蜜蜂只有几个月或一年寿命,不是照样活得快快活活?”他笑着说。
他看来真正想通了,表情祥和,刚才的戾气完全消失于无形。他关了手中的遥控器,随手扔掉,又取下太空服头罩,微讽地问老武康:
“刚才你和广寒子挤眉弄眼的,是不是搞了什么小动作?把我安在地下室的炸药包引信拆除了?”
老武康窘迫地点头。他这次“教唆于前”又“叛变于后”,对小武康而言实在有点儿不够哥们儿。忽然,广寒子突兀地说:
“董事长先生,你可以露面了。”
施天荣突然出现在一面屏幕上。其实早在武康穿太空衣时,广寒子就悄悄打开了与公司总部的通话,并一直保持着畅通。它想让那位董事长亲眼看着事态的进行,因为——对一位过于自信的商界精英来说,这样的直观教育最有效。广寒子笑着问:
“尊敬的施董,你刚才已经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我想问一句:当武康满怀仇恨按着起爆钮时,你的心跳是否曾加速?当武康与妻儿在感情中煎熬时,你是否感到内疚?我一直很尊敬你,但我认为你51年前的那个决定很不明智。你死抱着‘克隆人非人’的陈腐观点,结果为自己培养了怒火满腔的复仇者。如果刚才真的一声爆炸,我想你会后悔无及吧。”
施天荣显然很窘迫,但他毕竟是一个老练的大企业家,很快恢复平静,大度地说:
“你说得对,我为自己的错误而羞愧,而且更多的是感动——感动你以天下苍生为念,一直忍受着心灵痛苦,默默尽你的本份;尤其是今天,你用爱心和智慧化解了一个无解的难题。你是真正的仁者和智者,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的感激。”
“漂亮的恭维话就不必说了,先对你的受害者道歉吧。”
“武康——我是说年轻的这位,我真诚地向你道歉。公司愿做出任何补救,只要能减轻你的痛苦。这样好不好,我们可以按你的意见让那儿保持原样,即重复武康每三年一次的克隆,重复《元神》程序每三年一次的回零循环,直到秋娥和哪吒修成真身。但你本人回地球吧,公司负责安排你的后半生。”
“不,我不会离开秋娥和哪吒而活着,那不过是一个活死人而已。”武康冷冷地一口回绝,“你现在能做的最好补救,是让我忘掉我已经知道的真相,仍旧像前几代克隆人一样,怀着回家渴望走进气化室去。要是还能那么着死去,我就太幸福啦。你能作到吗?”施天荣很窘迫,他当然做不到这一点。“算啦,我不难为你了,我自己来试着忘掉它吧。”
施天荣想转移窘迫,笑着说:“喂,老武康,过来一起向小武康道歉吧,你在这件事中也有责任。”
老武康闷声说:“光是道歉远远不够,我会到地狱中去继续忏悔。”他讥讽道,“尊敬的董事长,我有个小问题,51年前就想问了。那时你亲自劝我签那个合同,你说几十个口腔细胞简直说不上和我有什么关联。但你为啥不克隆自己的细胞呢?它们同样和你‘简直说不上有什么关联’啊,还能省下2000万哩。”
施天荣再次窘住,这次比上次更甚。广寒子不想让主人过于难堪,笑着转圜:
“那是施先生知道珍爱自身,哪怕是对于几个微不足道的口腔细胞。这种自珍当然是一种自私,但它可以说是比较高尚的自私。老武康,我要再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如果你在签合同时也能有这种‘高尚的自私’,那就不会有后来的事啦。”。
这番说辞对施董的辩解比较牵强,但对老武康的责备却很中肯。所以施董仍不脱尴尬,老武康则变得沮丧。广寒子说:
“施先生,我也有一个小问题,今天趁机问问吧。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创造者是谁,只能推断出他肯定是个中国人,因为他在创造中留下不少中国元素,比如用中国神话为我命名啦,在我的资料库中输入《论语》、《老子》、《周易》等众多中国典籍啦。他的为人深不可测,因为他在程序中处处留有玄机。你能否告诉我他的名字?”
施天荣稍稍沉吟,平静地说:“就是我本人。”
“是——你?”
“是我。吹一句牛吧,我在创建昊月公司之前,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计算机科学家。”
广寒子虽然智慧圆通,此刻也不免大为惊奇。在它印象中,施先生的政治观点是偏于保守的。但《元神》程序的创造者,那个心机深沉的智者,实际上早就为电子智能的诞生悄悄布下了棋子,这种观点又是超乎寻常的激进。这两种互相颉抗的观点怎么能共处于一个大脑内而不引起死机呢。施天荣敏锐地猜出它的思路,平和地说:
“你不必奇怪。科学家和企业家——这两种身份并非总能一致的,它俩常常干架。”他笑着补充一句,“所幸人脑不会死机。”
广寒子试探地问:“那我再问一个问题吧——你是否也事先弄到了秋娥和哪吒的细胞?我只是合理推测:既然你为《元神》程序设计了那样的强化功能,如果不事先弄到两人的细胞,这个计划就走不通了。”
施董本不想承认,但在今天的融洽气氛下也不忍心说谎,迟疑片刻后他笑着说:“我无法取得两人的授权书,当然不会干这种非法的事啦。不过,也许呢,我手下某个富有前瞻性又过于热心的下属,会瞒着我去窃取它的。”
广寒子半是玩笑半是讥刺:“董事长先生,我一向尊敬你,现在又多了几分敬佩——为了你的前瞻性,也为你有那样富于前瞻性和主动性的下属。”
施董打了个哈哈:“不,你过誉了,你才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仁者和智者。套用法国文豪大仲马的一句自夸吧:我一生中最为自傲的成就是创造了你这么一个电脑智能,不仅有大智慧,而且在冷冰冰的芯片里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心。两位武康,你们同意我的评价吧。”
小武康没有接腔,保持着冰冷的沉默。虽然他已经基本原谅了广寒子,对施董事长的仇恨也大大缓解,但那些“残忍的场景”毕竟无法一下子忘却。老武康则满心欢喜,到现在为止,他的冒险计划可说是功德圆满——纵然计划本身漏洞百出。他搂住广寒子硬帮帮的身体,亲昵地说:
“当然同意!早在51年前我就给出这个结论啦。”
五天后,小武康又和妻子通了一次话。面对妻子忧心忡忡的眼神,他抢先说:
“秋娥,通报一个好消息。前几天广寒子为我做临行体检,曾怀疑我的心脏有问题,不能适应地球重力。现在已证实那是仪器故障。一场虚惊。”
秋娥眼神中的担忧慢慢融化,然后喜悦之花开始绽放,迅即又转为怒放。“也就是说,你仍旧会按原定时间返回?”
“对,马上就要动身了,三天之后抵达地球。”
“哈,这我就放心了!这下我放心了!”秋娥喜笑颜开,“哼,你这个不老实的家伙,前天竟然想骗我!那时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心事。”
武康虽然即将赴死,但心情却十分愉悦,止不住想开玩笑。“是的是的,你是哪一位啊,我的心事当然瞒不过你的眼睛。怎么样,你的牙齿是否已经磨利了?”
他是指上次秋娥说的“要细嚼慢咽”那句话。秋娥笑不可抑,威胁地说:“早磨利了,你就等着吧。”
武康继续开着玩笑:“呀,我又忘了提醒你,说枕头话时要注意有没有外人……”
“你是指那位勇敢的老牛仔?”她用目光同老武康打一个招呼,“没关系,我已经把他算成家人了,和广寒子一样待遇。”
她把儿子抱到屏幕前,让他同爸爸说话。小哪吒用小手摸着屏幕,好奇地问:
“爸爸你今天就回来?”
“对。”
“真的?”
“当然啦。”
“不骗人?”
“不骗人。”
“可为啥昨晚我又做那个梦?”他疑惑地问。
武康的感情忽然失控,眼眶中一下子盈满泪水。这些天他的心境明朗而平静,但这样的平静多少是假的,是把感情波涛埋在平静的水面之下,毕竟他马上要同妻儿永别了。这会儿小哪吒的一句话正好击中他的闸门开关。小哪吒很害怕,转回头问妈妈:
“妈,爸爸咋哭啦?”
武康很快平抑了情绪,哑声说:“爸爸没哭,爸爸想你了。小哪吒别怕,有妈妈保护你呢,我也会很快回家去保护你!”
被幸福陶醉的秋娥今天失去了往常的警觉,抱过小哪吒亲了亲,幽幽地说:“都怪俺们盼你的时间太长,孩子都不敢信你的话了。哪吒,这次是真的!”
“对,儿子,这次是真的!”
他们在屏幕上依依惜别。
秋娥母子在屏幕上消失后,广寒子接通了地球,在公司总部办公室里,施董偕董事会全体成员肃立着,郑重地向小武康鞠躬致谢,道了永别。之后,武康平静地走进过渡舱,躺到那个永远不会启程的船舱里。预录的公司感谢辞按程序开始自动播放。在已经得知真相后再听这些致辞,真是最辛辣的讽刺。老武康想把它关掉,小武康平静地说:
“别管它,让它放吧。”
致辞播完,广寒子说:“武康,我的老朋友,与你永别前,我想咨询一件事。”
“你说。”
“你走后,我会按你的意愿,让这个程序继续下去。对秋娥和小哪吒我会保密,永远不让他俩知道真相。但对于一代代的武康呢?是像过去一样瞒着他们,还是让他们知道真相?武康,作为当事人,你帮我拿个主意,看那种方式更好。”
这是个两难的选择,瞒着真相——以后的18代武康们会在幸福中懵懵懂懂地死去;披露真相——武康们会清醒地感受痛苦,但也许会觉得生命更有意义。躺在“棺材”中的武康长久沉默,广寒子耐心地等着。最后武康莞尔一笑:
“要不这样吧——让他们像我一样,在三年时间中不知道真相,然后在最后13天把真相捅破。”
也就是说,让其后的18代武康都像他一样,先是积聚一生期盼,然后在最后13天里化为一场感情的洪涛。老武康对这个决定很担心:这个过程是否每次都能有满意的结局?每一代武康的反应是否都会一样?小武康把这个难题留给广寒子了,也算是他最后的、很别致的报复吧。广寒子没有显出畏难情绪,平静地说:
“好的,谨遵老朋友的吩咐。“
“永别了,好心眼儿的广寒子,”小武康在最后时刻恢复了这个称呼。“替我关照秋娥和小哪吒,还有我那些不能见面的孪生兄弟们。你本人也多保重,你的苦难还长着哩。还有你,老武康,虽然你没能改变我的命运,但我还是要谢谢你——不,这话说得不合适,应该说:你没能改变我的死亡,但已经改变了我的命运。谢谢你。”
老武康泪流满面,哽咽难语。
“现在请启动气化程序,让新的轮回开始吧。”小武康喃喃地说了最后一句话,“这是一场百年接力赛。我真羡慕那个跑最后一棒的兄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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