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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连日来,文成坚一直陷在痛苦的自责中。他真心爱着这个姑娘,明知这段姻缘绝不可能实现,却仍然失去理智地占有了她的身体。但为了不伤她的心,他必须继续保持着往日一般的热情。月底,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开了张小便化验单。报告出来了:“妊娠试验阳性”!一个生命形成了。
周薏萍没了主意。近来她体力非常虚弱,齿龈时常流血,身上出现了许多小红点。文成坚清楚地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妊娠反应”,而是那场可怕风暴前的隐隐雷声。他不担心事情的最终暴露,因为薏萍的日子已经不长了。他担心的是不出10天周薏萍就会明白,所谓的“妊娠反应”实际上是临终前的险象。自住院后她不止一次见到过别的白血病人死前的惨景,因而是无法瞒得住她的她也会领悟到前些时候的欢乐只不过是文成坚奉献给她的一个美丽的礼物而已。于是,她将带着肉身的痛苦和破碎的心离开人世。这太残酷了,文成坚极不愿意这样。
“我算是她的丈夫。作为丈夫我不能让她含着悲痛和失望死去。我要让她怀着希望、带着这两个月来的幸福感离开世界。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用颤抖的手指拨了个电话给王文华。
第二天他用温和而坚定的语气对周薏萍说,“现在你到了该做骨髓移植手术的时候了,这是治好你的唯一方法。我和手术室联系好了,后天就能进行手术。”
“我最近身体反应很强,行吗?”
“不要紧的。我们的孩子一天天在长大,早点手术早点病好,等你一复原我们就可以登记结婚。拖得太晚就不好办了。”
“那就由你决定罢。不过手术时你不要离开我,我很害怕。”
“当然不会离开你,你别怕。麻药针一打,什么也不知道了。醒过来时你的病根就除掉了,你说有多好呢!”文成坚装着愉快的笑容俯下身去吻她的脸。两个人都觉得脸上湿漉漉的,但都以为是自己的泪珠。
决别的时刻终于到了。护士把放着麻醉针的瓷盘送到病床边,默默地递给文成坚。他强打笑脸:“小周,打一针再进手术室。”
但他的手指抖得拿不住针管。护士惊异地望了望他,没说话,拿过注射器准确地一针穿进静脉。
药液缓缓注入血管,周薏萍舒了一口长气,渐渐闭上那双秀丽的大眼。
文成坚冷汗淋漓,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再抚摩一下那美丽的脸庞,但马上醒悟到四周站满了人,于是只掠了下她垂的额上的一绺头发。
他跟着周薏萍上了救护车,直奔西郊的行星天葬公司。王文华等在大门口,“麻醉了么?”
文成坚点点头。“生命指标稳定,麻醉状态可保持3个小时。”
王文华核对了登记卡上的照片,让文成坚在诊断医生栏下签了字。
王文华在周薏萍手腕上系上一块打有标号的小金属牌,满意地说:“好了,现在我亲自给她进行化学处理。两小时内送到发射场,立即升空。你不用等了。谢谢了,老文。”
四
二十年过去了。虽说不上沧海变桑田,却也发生了许多变化。
行星天葬公司已改名为行星天寿公司,专营太空冷冻业务了。王文华当上了公司的总经理,文成坚不断为他介绍来适合冷冻保存生命的病人,因此两人的关系变得很亲密。后来各地的医院也纷纷介绍病人到公司来,文成坚的协作关系已经无关重要。王文华抓住一个机会,干脆把他拉进公司,担任复苏室的主任。这是一个关系到公司长盛不衰的职位,因为送上空间轨道的冷冻人已达1千有余,有的已经具备收回地面重新加以复苏治疗的条件了。他需要像文成坚这样有技术的人来主持复苏工作,文成坚不负所望,干得很成功。
文成坚离开R医院只是出于偶然发生的一件小事。那时他已升为内科副主任,分管内科的科研工作。有一天科主任请他看一份某开发公司的宫廷秘方研究报告,结论是该秘方对治疗脱发有特殊效果;对妇人经血不调也有良效。科主任说,开发公司请我们科研组过过目,写个审查论证的意见。
文成坚稍为浏览了一下,冷冷地说:“想打我们医院的旗号做广告?这种非驴非马的所谓科研成果,既没有科也不是研。即使涂了脂抹了粉,也拿不出来见人。”
“是啊!不过这事要推也难,去年医院重建急诊大楼是用他们的无息贷款搞起来的。我看,他们也不外乎是用来写个说明书、登一下广告,不是写科学论文。我们的意见书可以写得含糊一些,敷衍他一次算了。”
“这不是我姓文的一个人的人格问题。堂堂的R医院招牌印在这种东西的广告上,公共厕所门口也会贴上一张,不丢人么?”
“院部讨论过的,倾向于给他们写几个字。医院也有难处,进口的仪器到了,还没钱去提货呢!”
“我不管这些。谁不怕丑谁签意见!”
争论没有结果。过不久文成坚听说皮肤科为他们写了论证意见。科主任又告诉他,院部没通过内科的科研计划拨款,要自己筹措经费。
文成坚一气之下请了病假在家。王文华知道后极力劝他到他公司去,文成坚就去了。
现在他对这份职业感到志得意满,他成了冷冻人复苏方面的权威专家,生活也很优裕。
他尽管已名利双收,成了医学界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也成了家。但他对周薏萍的怀念之情并未淡忘。他曾两次在巨型望远镜里热切地窥探那颗属于他的小“行星”,接连几个小时地看着它在茫茫的寒冷空际里缓缓移动。事后他的心总是隐隐地作痛好几天。
有一天,他应召到王文华的办公室去。国家空间生物局的代表颜奏鸿教授在等着见他。颜教授寒暄几句就直接说明了来访之意。原来空军的巡天器在靠近极地轨道的地方截获了一个小型不明飞行物,里面竟然装着一个近似人形的异常生命体。经过研究专家们断定这是个外星球的高级生物,正处于深低温冷冻状态,代谢完全停止但并未死亡。从它随带的星系标图来看,它来自于天琴座的一颗行星,距地球26光年。很可能它是那颗星球派出的使者,进入太阳系空域之后由于还不清楚的原因——多半是飞船的故障,被迫弃船逃生。它利用一只小密封舱和空间冷源把自己冻结保存起来以待救援。
颜教授来的目的是请文成坚设法给它复苏。“这得依靠你们。如果复苏成功,就是一部外星文明的活字典。”
文成坚沉思一番,“我们对外星生物的结构和生理活动都一无所知,也不了解它需要怎样的生存条件和环境,从何着手工作呢?比如第一步的复温,就不知道要升温到几度才合适。”
“这方面并非全无资料。天文界提供了那个星球自然条件的一些情况,温度、气压、大气成份和重力场等等都有测定的数据。还缺什么资料可请他们帮助解决。”
文成坚接受了这个任务。
在各界专家的协助下,复苏的计划制订了。太空人运到了复苏室,安置在1号升温舱里。按照计划,应该用34天时间来逐步升温,直到26℃为止。然后开舱催醒,最后移送专门病房疗养康复。
文成坚组织了6名医生建立特别小组,日夜不停地监察和调整升温情况。
升温到第12天,文成坚视察后正准备离开时,无离中瞥见本来空着的2号升温舱亮着信号灯。
“怎么,2号有冷冻人在升温?不是说过暂时停止回收冷冻人么?”
“这是原来签好了回收协定的,对方不同意延期,所以仍回收下来了。就这么一个。”值班医生回答。
文成坚不再说什么,顺便踱过去从窗向里观察头望了一下。吓!周薏萍!他定睛再看,没错,是她。白皙安宁的娃娃脸,玉石似的颈脖,和当年毫无差别。
他愣了半天,头脑嗡嗡响。猛地转过身去翻看工作日记:2号舱。周薏萍,女,21岁……
文成坚抓起电话找到王文华,“那个女的冷冻人是谁提出申请回收的?她没有家属。”
“是市白血病研究所提出申请的。他们想验证一下利用空间高能质子射线杀灭白血病细胞的可能性,看看能否找到一种治疗白血病的新技术。为此他们想要一个受过空间射线照射的白血病冷冻人。查了历年的登记册,只有她没有亲属,因此选中了她。”
文成坚颓然丢下听筒,回到办公室瘫在沙发上。尽管他仍深爱这个姑娘,但是她若回到人间就会引起许多复杂问题。姑娘失去知觉前,他曾许诺说手术之后就娶她的,现在他已有了妻子儿女,怎样向她交代呢?交代不了,那段风流艳史就要揭出来了。万一小周翻脸无情诉诸法律,这个医生诱奸患病少女的罪名,可是了不得的。哀求小周,请她原谅,在经济上帮助她别建家庭行么?也不行。她已有孕在身,不交代出孩子的来历又怎样建立新家庭?到时事情还是要捅出来的。总之,那件见不得人的丑事是暴露定了。他文成坚是堂堂的医学泰斗、上层社会的知名人士,科学界青年人崇拜的偶像,丑闻捅出来后还怎么见人?他是宁可死去也不能落到那种地步的。
还有,名声一倒,他多年苦心经营、赞助投资的几家大企业势必受到猛烈冲击,导致彻底破产。
现在唯一的一线希望是:复苏的成功率只有90%,其余的人在升温过程中可因种种原因而死亡。文成坚密切注视她的升温反应,希望她在那不幸的百分比之中。然而各项指标都表明升温十分顺利,到22℃时心跳和呼吸开始恢复了,生命已开始再度在她血管里循环。
文成坚在高度焦虑中度过了10天。太空人的进展也十分良好,五天之后就可以开舱催醒了。特别小组的医生都欣喜若狂,而文成坚却愈来愈阴沉、衰颓了。
电脑指示,周薏萍应该开舱了,她体温已恒定在37℃,呼吸平稳、血压正常,就像沉睡中的美人。只要打开舱门,注射一剂代谢激活酶和高能混合液她就会很快恢复神志,重新睁开被长长睫毛覆盖了20年的眼睛。
午后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开了瓶酒痛饮起来。几杯下肚,过去又甜又苦的景象一一浮现了出来。他又灌了几杯,幻景开始飘游,掺入了五光十色、变幻不定的光斑。天花板徐徐上升,墙壁向后退去,房间渐渐变大,充满了翻滚不定的浓浓雾障。潜意识的大门悄悄地打开,肩披白色长纱、身后散着光华的周薏萍轻盈地走了出来。含着最甜美的微笑,用最真诚的声音说:“成坚,我在仙境里生活得十分愉快。别再寻找我,别想念我。保重你自己,专心继续你的事业,创造你的幸福吧!”
文成坚挣扎着站起来,两眼射出近科癫狂的白光,伸开两手蹒跚地走出去冲入复苏室。值班医生大吃一惊,“文主任!,你怎么啦?”
“你去,给我弄杯咖啡来。”文成坚口齿不清地说。医生赶快走出去了。
文成坚环顾四周一圈。歪歪倒倒走向2号升温舱,想再看一眼她始终心爱的姑娘。
但他眼前一片浓雾,升温舱摇晃起来了,各种仪器、监测屏也在来回摆动着。他定睛透过观察窗的玻璃看去,周薏萍似乎变长了。俏丽的脸庞变得很丑陋,五官好像扭曲着。白嫩的皮肤呈得蓝幽幽地令人害怕。文成坚头晕目眩,“亲爱的萍,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他不再看了,努力摒除头脑中飘忽不定的光斑,迅速计算了一下:只要提高10度,半个小时一切都会圆满解决了。他摸索到探温台,将升温杆向上推了一点。随后他完全脱力了,像支木匠的折尺似地仰天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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