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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死人不再有家
一个月后,舆嫣菲跑了。
裴红蝶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只觉得一阵寒气从脚底冒起。
报警吗?告诉警察一个十九年前死掉的人从这房间跑了出去?
动用公司的保安去找人?那要怎样才瞒得过文仲影?裴红蝶是有点害怕文仲影的,那个孩子……
以裴红蝶比文仲影大八岁,而且还当过他的家庭教师的身份而言,她的确可以把他视为“孩子”,但文仲影的潜力实在可怕,短短几年时间,公司高层就没人敢把他视为毛头小子了。
文仲影的手段她见过,她是最清楚他的人,所以才会感到害怕。
一个小时之前,舆嫣菲还在裴红蝶的别墅里,她撕了床单结成绳子,从二楼窗口垂下,躲过守卫,逃了。
爸爸妈妈现在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知道她现在被困在这儿?每当想起父母,她的胸口就一阵刺痛。
她穿过别墅的灌木丛时刮伤了手臂,她顾不得伤,匆忙逃走。
舆嫣菲并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只觉得好像一夜之间,花生屯就变样了。
她回到当年出车祸的马路,原来的黄土路现在已经是水泥路面,当初的花生屯只有一条不到一公里的路,屯子周围全是被文老爷子买下的地皮,整个屯子就像被高塔似的起重机包裹起来一样,现在却已经是一座高楼林立的小城市了。
原本熟悉的花生屯就像一个穿着土布棉袄的小姑娘,现在却陌生得像一个打扮时髦的少女,唯一没变的就只有名字。
舆嫣菲走在街头,紧张得打量着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希望能找到一个熟人。
“企华,很抱歉让你久等了,按老习惯,谈完业务之后应该和你去最好的茶馆喝两杯的。”一串夹生的汉语传入舆嫣菲的耳朵。
企华?她以前的男朋友?她转身,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正在和一个秃顶的中年人说话,那个中年男子笑着说“虽然说咱们是老朋友,但今晚只能陪你喝到十点半,要是我回去晚了,我老婆会拿着鸡毛掸子等我。”
外国人笑了,中年人又说:“从明天开始我有一个星期的休假,我的职位将由别人担任,因为我休假结束后就要升任业务部的副主管了……”
是名字相同的人吧?舆嫣菲很失望,她努力寻找印象中的家,最后在一座陌生的房子前停住了脚步。
房子前有一棵老槐树,这是她小时候最爱爬的树。老槐树比以前高了些,原来的平房却变成了小楼房。月光下,一位老妇人正坐在门口,和邻家的老人们聊家常。
舆嫣菲鼓足勇气走过去:“请问,这儿以前有一家姓舆的人家吗?”
“你是……”那些老人疑惑地看着她,只觉得有些眼熟。
舆嫣菲看见老妇人的手腕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心头一震:“妈妈!”
小时候的舆嫣菲像个野小子,整天爱爬树,七岁那年,她爬上家门口的老槐树,却不知道有一根树枝已经被虫子蛀空了。那天,妈妈下班回家,恰好看见她爬在树上,树枝已经断了一半,她抱着树枝直哭,妈妈紧张地张开双手,她连人带树枝从六米多高的地方掉下来,树枝刮伤了妈妈的手腕,留下一个很深的伤口……
老妇人全身一震,茫然地看着舆嫣菲。妈妈为什么老了这么多?舆嫣菲只觉得鼻子一酸,说:“妈妈,我回来了,我是舆嫣菲呀!”
老妇人突然往后一倒,不省人事,那些老人惊恐地看着舆嫣菲,就好像看着一个前来索命的恶鬼,舆嫣菲无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撒腿就跑。
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跑,只觉得那些老人的眼神在说:“别再回来了,既然死了就早点投胎吧!”
她一直跑到跑不动了,才坐在地上喘着气,眼泪直流,等到稍微喘过气来了,才发现这里是一片依山而建的高档别墅区,现在已经是万家灯火了。
为什么?为什么花生屯全变了?她突然看见街边的广告牌,那是一则商厦落成后的招商广告,上面标明的时间赫然是2037年!
“你是什么人?”一个保安问她,亮晃晃的手电筒照得她睁不开眼睛。
舆嫣菲小声说:“我不知道……”她知道屯子里的保安有一套住户姓名查询系统,那是很久以前文老爷子为了维护屯子的治安而购买的,姓甚名谁,住在哪里,一查就知道,如果她说她叫舆嫣菲,难保不被当成疯子。
保安不耐烦地说:“哪会有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流浪汉收容所在屯子东头,神经病医院在西头,还是劳烦你自己走过去!”
“老爸,我说你就别玩太晚了,要是老妈生气了,那可比天塌下来还要严重哦!”一个十七八岁、说话带港台腔、衣着火辣的女孩踩着溜冰鞋,紧紧跟在一辆奔驰车旁边。
车里面的人不耐烦地说:“不是才十点吗?本来还有半小时的。”
那女孩说:“老妈给了我一百块钱,叫我看紧你一点儿,还说男人都是一路货色,见了漂亮女人就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咦?前面有个野女人挡道,我过去看看,你可不许看呀!”
女孩绕着舆嫣菲转了两圈,大声说:“老爸!这个女人好像你照片上的初恋情人耶!快下来看看!”
男人走下车,舆嫣菲认出那是在街上和外国客户交谈的中年男人。
那个男人仔细看了一眼,惊呆了:“是你?”
女孩踩着溜冰鞋围着男人转圈子,故意把声音拉得长长的:“老——爸——她是不是我同父异母的私生姐姐?我可要告诉老妈哟!”
男人丢给女儿一张信用卡:“一个小时之后打电话给我。”
“爸爸最好了!”女孩跳起来搂住男人的脖子亲了一记,“待会儿我会对妈妈说,你整晚都在和一个漂亮女孩在一起,而那个漂亮女孩就是我!”
五.被时间改变的……
一座三星级宾馆,最好的套房。
“企华,你相信我是舆嫣菲?”舆嫣菲问他。
企华坐在沙发上,不安地看着手表,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突然冒出一句话:“十九年前,我在手机中听到你的惨叫声,赶过去的时候一切都迟了,文老爷子为了这事专程从国外回来过,应该说,你有今天全都是拜文老爷子所赐。”
“你知道真相?”舆嫣菲好像看到了一线曙光。
企华说:“我毕竟是‘无限雨季’公司中的中层主管,听到过一点谣言,想不到是真的。”
舆嫣菲有点不安,问他:“你不会把我的行踪汇报给裴红蝶吧?”
企华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说:“我只是一个平民百姓,无论如何惹不起裴秘书这种大人物。现在公司里,就连那些在商海里滚打了几十年的副总裁也不敢小看她,你应该明白,她背后可是有总裁在撑腰。”他一直在回避舆嫣菲的目光。
“你说文仲影吗?”舆嫣菲问。
企华的头顶不断渗出汗珠:“你最好现在马上回公司去,我听说这个研究项目是文总裁亲自过问的。我曾经听总经理私底下说起过总裁这个人,他深居简出非常可怕,天生就是老狐狸的料,根本不像外头传闻中的那样无能。如果他不肯放过你,只怕神仙也帮不了你……”
舆嫣菲央求说:“企华,你现在所住的别墅区就是我们以前常去玩的那座小山丘吧?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你在那儿对我说过的话?你很快就要是副总管了,帮我这一次,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的!”
企华讷讷地说:“别怪我不敢帮你,十九年了,人都是会变的。在你出车祸的三个月后,公司的一位总经理看得起我……不,不瞒你说,是他的女儿看上了我,我才有今天……”别看他现在秃顶凸腹,十九年前可是很帅的。
舆嫣菲明白了,原来企华是有了一位当总经理的泰山大人做后台,才有了今天在公司内稳如泰山的地位,而职位也像坐缆车登泰山一样直线上升,但代价却是当年意气风发玉树临风的年轻人变成了现在畏妻如虎惟恐泰山压顶的中年男人。他连总经理的女儿都这么畏惧,又如何敢惹总裁本人?
舆嫣菲缩在床上抱着枕头说:“我算是看错你了……”
企华像是试图摆脱自己无能的形象:“不知道有一句话你听说过没有:‘文仲影打个喷嚏,全国经济都会感冒’,这样的人只怕是天王老子都惹不起。”
舆嫣菲有些气恼:“这么说,当年的豪言壮语海誓山盟都算是你胡言乱语吗?”
十九年前,初出茅庐的企华曾经站在山丘上满怀壮志地说:“文老爷子算什么?‘无限雨季’算什么?总有一天,我会比他还要风光!”
企华的冷汗一直流,只好假装没听到,站起来低着头说:“换洗的衣服我明天会派人给你买来,请你将就着过一晚,看在咱们的旧交情的份上,以后在总裁面前还劳烦你多说几句好话。”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就好像古时候的太监面见得宠的妃子。
“给我滚!你当我是文仲影的什么人?”她甚至连文仲影的影子都没见过!气极了的舆嫣菲一个枕头砸过去。
企华连忙逃出房间,离开宾馆之后立即打电话给裴红蝶。
文仲影的家,棋室,他正在和裴红蝶下围棋。
裴红蝶接了电话,神色突然不安起来:“好……对我说就可以……”
“拿过来。”文仲影说。
“什么?”裴红蝶脸色苍白。
“电话。”这已经是命令语气了。
裴红蝶脸色惨白如纸,他一直想隐瞒舆嫣菲逃走的事实,这下可穿帮了。
文仲影接过电话:“什么?舆嫣菲的行踪?知道了……我会解决的。”然后挂断了电话。
她看着他不说话,她心里直发毛。她已经暗中派人去找了,但一直没有结果,让舆嫣菲“复活”的是公司最尖端的技术,也是最高商业机密在街上乱跑。
“你……打算怎样做?”裴红蝶忐忑地问。
“告诉人事部,企华的升职问题推迟两个月再说。连曾经爱过的女人都出卖的人不能重用。”文仲影说着,下了一颗白棋。
很显然,这不是她想要的答复。
六、逃?此路……可能不通……
舆嫣菲做了一个晚上的噩梦,梦见她逃到哪里,文仲影的魔爪就伸到哪里,每次都被他捉住,丢进笼子里,被当作小白鼠一样拿来做实验,实验做完了就让她跑,然后又被捉,又做实验……周而复始,一直到筋疲力尽、再也逃不动为止,最后就像失去价值的实验鼠一样,被绞成肉末,烧成灰烬……
她做噩梦被吓醒了,然后抱着被子哭,哭到睡着了,又做噩梦,然后再被吓醒,不知道哭了多少次了之后,天亮了,她就坐在床上发呆。
有人敲门,给她送来企华买的衣服,那全是花生屯里能够买到的最好的名牌。舆嫣菲把那些衣服全部撕碎冲进马桶里,然后继续发呆。
她不吃不喝,一直到窗外的天空挂上晚霞,这才想到文仲影很可能会找人来捉她,所以她又逃了。
她又徘徊在家附近,躲在墙角看着自己苍老的爸爸妈妈。
这世上有些糟粕总是像蟑螂一样阴魂不散,比如说迷信。她看见家门口的老槐树下,一个神棍正在“作法祛邪”,爸爸妈妈在烧冥纸,老泪纵横。
围观的邻居议论纷纷:“真是作孽喔……舆家的闺女儿死得这么惨,十九年了还阴魂不散……”
“就是呀,那天我也看见了,那女娃子走过来叫了一声‘妈’,活生生的,就和十九年前一个样儿……”
“那孩子心地好,死得可惜,希望老天爷保佑她早日投胎……”
……
舆嫣菲不敢再出现,流着泪,咬着嘴唇默默离开。
她又走到十九年前丧生的马路边,记忆中的报刊亭已经变成小书店了,老板也换了人了,十九年前的一切似乎都已经不再留存,只剩下马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依然如故。
她想重演十九年前的那一幕,死个一了百了。
“你没看见你的父母哭得多伤心吗?还想不想为他们做些事?”一个声音在她身后问。
她转身,看见一辆红色跑车,车里面是裴红蝶。
裴红蝶说:“只要你肯回去继续替我们完成实验,我们会派人照顾两位老人,赡养终生。”
舆嫣菲没有说话。
“能近一步说话吗?”裴红蝶问她。
她们来到一座小公园,公园对面是舆嫣菲曾经任教的幼儿园,幼儿园早已易主,没人认得她。
“你为什么不肯回去?”裴红蝶问她。
舆嫣菲仍然没有说话。
裴红蝶说“我说过,你的实验还没有完成,这样离开的话很容易没命的。”
“我是人,不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舆嫣菲终于说了一句话。
裴红蝶说:“你想过没有?如果不是这个实验,你在十九年前就已经死了,我们救了你的命。”
“那就让我死了吧。”舆嫣菲说。
裴红蝶决定摊牌:“如果你不回到实验室,身体器官的重建状况得不到严密的监视,最坏的情况是细胞分化异常,最后导致身体和相貌严重畸形。”
舆嫣菲稍微动容了,对她来说毁容比死还难受,但她还是嘴硬:“我不信。”
裴红蝶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对医学一窍不通的舆嫣菲,只好拿出几瓶药和一张纸条:“这是抑制细胞非正常分裂的药,另外还有我的电话号码,要是有什么情况,记得打电话给我。”
舆嫣菲把药和电话号码随手丢进垃圾筒,说:“我讨厌你。”
裴红蝶有些生气,这么多年来有谁敢这样对她说话?她看见舆嫣菲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化脓,忍不住出言讽刺:“你想死还不容易?要是你任由身体恶化下去,不出一星期就要烂死在阴沟里了。”
舆嫣菲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像具行尸走肉般和她擦肩而过,消失在人群中。
裴红蝶的电话响了,电话那头是文仲影的声音:“你为什么让她走?”
“你都看见了!”裴红蝶惊恐地转身,看着高耸的公司总部大楼。
“无限雨季”总部大楼位于花生屯的正中间,从总裁办公室可以俯瞰全城,文仲影很少到总部大楼去,但这并不代表他永远不会去。
“裴红蝶!你马上给我滚上来。”文仲影很少连名带姓叫裴红蝶,这代表他非常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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