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恶臭向我的口腔袭来,我几乎要背过气去。我猛地从似乎是海绵垫一层层叠起的床上弹起,舌头的触感使我极不情愿地猜起方才舔的嘴里到底是怎样的一副牙床。硬?软?两大夹一小?一阵阵反胃感从我食道中涌出,我费力站稳脚跟,趔趄在墙边摸索着打开了灯。 海绵垫床上是一个头皮斑秃的矮小女人,一只眼睛歪向眼角,白炽灯的亮光使她应激性地缩向墙边,蜡黄的双手遮住颧骨凸如山头的脸,活像只仓皇逃离聚光灯照射的鬼怪。 “人呢?人呢?你个狗娘养的给我出来!”我气急败坏地朝木门外吼,“这就是你给我上的钟?给我上了个……”我找不到词来形容床上的女人,只得一面干呕一面恶狠狠瞪着门,大喘粗气。 房间外一阵急促的拖鞋与地面粘合再分离的声音,一个同样矮小瘦削的男人搓着手走来,盯着我刚打开的灯,没进门便开始念叨, “就一批的时间,小哥你怎么还开灯呢?你这一叫我今晚生意兴许也没法做……”见我不停吐着嘴角淋漓的唾液,男人脸上拧出一个扭曲的表情,“小哥啊,你这七十二个灰点儿上的钟,咋还真上嘴啃了?” 他真知道自己干的什么好事。环顾这个地铁一路坐到终点站,才走到的自我出生起就没来过的地方,我抑制住照他面门上来一拳的冲动,指向海绵垫床:“那你就给我准备个这个?你拿我当瞎子还是牲口?” 男人上下打量我一番,又打量着床上缩成一团的女人。女人的牛仔裤还在腰上,粉里带灰的毛衣只被撩了四指高。男人一只眼仁斗鸡眼一样往眼角里面挤,另一只则滴溜溜打转,手指摩挲腰包带的声音让我生厌。 “小哥是第一次吧,那确实叫你受委屈了。” 我扑腾一声瘫坐在地上。男人递来一根烟,是个从没见过的牌子,我拿起来别在耳朵上。 “你是真能找啊,第一次不找人带着找我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男人点燃烟,烟头零零星星冒出一片,“见没见着对街的工地?平常他们来,八十个灰点儿一次——我这见你面生还算你便宜八个点,还以为你是新招来栓钢筋的。” 男人深吸一口,头向上仰,鼻子直直喷出两道烟,烟头簌簌往下掉灰。床上的女人见到男人喷的烟,蹲起来青蛙一样跳着,嘴里开始口齿不清地嘟哝我根本听不懂的音节。这个女人不仅残了,看来还是个精神病。 早在上个月就有人传,共进科技在筹备换货币,商店点数会被取消。人们纷纷从共进科技转出现金,到我反应过来开始查账户的时候,商店早已经关闭了货币转出通道。商店公告讲,点数下个月就要被停用,图标已经被共进科技改成了灰色,现在网上都叫这玩意灰点。我只得在资讯群组里面找到这么个还支持点数交易的个人商户,盘算着干干脆脆爽一次脱手得了。只是没想到会闹出这样的乌龙。 一腔烟气吐尽,男人瞥我一眼,见我差不多缓过劲了,便歪嘴说道:“覆水难收啊小哥,这趟生意船上就我跟她,我总也不能亲自来服务你吧。” “你跟她?老鸨怎么可能只有一个……” “这我女人。” 难以置信。我胃里又一次翻江倒海,回想着网上零零星星的那些修车轶事,什么处男红包,神秘应用,硕士下海……没想到叫我遇到了一个夫妻档,还是歪瓜裂枣的类型。 “再大的城市也会有我们这些下水道的老鼠。我们也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挣钱,谁会跟钱过不去呢?就你看到的那个广告,我们在鄀城慕残频道上也发布了一条,前两段时间还有几个找刺激的客人来,一个钟的价是你这种不知情客人的好几倍呢。”男人扔掉很快便燃尽的烟头,焦黄干枯的手指标志性地捻了两下。 “你们,不,你拿她挣这烂钱干什么?吸粉么?” “最开始是为了治病……”男人沉默良久,随后尴尬地笑了两声,讪讪答道,“至少在她开始发疯,我们花光最后一分钱的时候。”我皱皱眉头,恐怕他这套说辞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男人站起来拍拍自己的脸,又指指床上不知何时将自己脑袋埋进被油污沾满的枕头里的女人, “我们去年从南边来的鄀城,同乡介绍我们去共进医药干质检的活。” 我依稀记得中学时期那些混得不错的同学,读完大学应该也有几个进了共进医药干装药的活。给共进医药干活可是个肥差,他们怎么可能凭同乡一张嘴就进了去。 男人似乎知道我会想到什么,摇了摇头道:“进去才知道不是质检,是试药。那个同乡说自己身上有上面派的指标,求我们理解理解,还拍胸脯保证风险小,还拿钱快。” “等到她发病那天我才感觉到不对劲。厂里面医务室说我们晚上熬夜太多,叫我们回去立马睡觉,第二天就会好。我们在厂里从试药到观察要十几个钟头,就也以为是回去睡的太晚了。那天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吃药观察,回去就赶紧睡。晚上她难受得受不了就把我掐醒,可以前她从来没这样对我发过狠。我们去市医院,走了一晚上血常规跟磁共振,早上再去厂里的时候我们的员工证已经被吊销了。” “第二天就确诊了帕金森,几天之后就又诊断出来胆脂瘤。同乡跟几个膀大腰圆的人一块,带我们去财务处领了那段时间的工资,之后就再也没联系过我们。没多长时间一个鄀城病友群拉我们进了去,里面也有好几个和我俩一样的病友。后来有家属受不了了,想要去找法院维权,第二天群就没了。” 我把耳朵上的烟取下来叼在嘴里,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其实不会抽烟,只得把已经被口水浸湿的烟又放回耳朵上。 “那你就带着她干这种勾当?你不怕她因为这些刺激病情恶化吗?” 男人从脸上抠下来一块死皮,凑到鼻子上闻闻,又抹在墙上。 “你说得对。” 女人喉咙上下动了动,安静的房间传来咔哒两声。似乎是因为痛,她又开始狂躁起来,含糊不清地说些什么,麻杆一样的胳膊开始不停地扯着头发。男人苦笑道:“不过我也说不清接客跟生病,到底哪个对她伤害最大。她的精神分裂是接客之后才得的,到底什么样子,我也说不好。” “她的中耳炎一直复发,需要不停吃药跟手术。我打零工是真的撑不住了,在我眼里来钱快的生意也只剩这一门能干。好在医院是病友群解散之后,共进的人给我们联系的。他们说现在只有那家医院治这方面最好。” 似乎是共进科技对他们两个最后的怜悯,男人说共进医药到现在还没有取消对个人商户交易灰点的支持,他们申请了相关药物的进货许可,靠着回收别人急着抛售的灰点换药物来吊着一口气。 “你应该是最后一批卖灰点的人了。”男人的斗鸡眼盯着我,不知所谓地讲着,“我也不清楚,到现在这种境遇,我到底是不是真心想用钱来给她安排手术,给她吃药。卖灰点的和找刺激的越来越少,这个算下来买完药连吃饭的钱都剩不下来。你说,我早知这样,是不是当初就该拿这些钱跟她多吃吃喝喝,最后烂在泥地里更好?” “下个月灰点就会失效,你们打算怎么办?”黏黏的烟嘴蹭的我耳朵奇痒难耐,我不得不再把烟拿下来,放在手里揉成一团。 “不知道,可能以后拿新钱算账药会更贵点。被赶出来之前我听他们说拿我们试的药身体分解不了,我的眼慢慢也斜成对子眼,估计再过多少天也会像她一样疯掉。很多时候我都想着不如一死,但现在感觉,以后的事还是等我也疯了之后再说吧。” 男人从腰包里掏出墨镜戴上,把自己的一只斗鸡眼隐没在黑色的圆片里,“小哥就当做了回好人好事吧,反正灰点以后也没用了。下辈子我也念你的好,来,我送你出去。” 我咽了一口口水,拉拉衣领,看向我背后的那叠海绵垫床, “七十二个灰点我还是有点舍不得……你说之前有些猎奇的人也来过?” “这钟我还是继续吧。灯我自己来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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